寻找北大营

  王立春

  2003年,我家搬到了沈阳市大东区柳条湖附近,和“九·一八”历史博物馆只一路相隔。

  从南窗探出头去,能望见那翻开的巨大残历碑;北窗望见的,是一枚直插进地面的巨型弹头。隐约能看到那段当年被日寇炸毁的铁路,那断了半截的铁轨。人们从四边八方赶来参观,出来时神情肃穆,个个都握紧了拳头,尤其是那一队队胸前戴着红领巾的孩子。

  可是,北大营呢?它在哪里?作为九一八事变的开端,作为打响了抗战第一枪的前沿阵地,它在哪里?

  据记载,北大营应该在距“九·一八”历史博物馆200米左右的地方。当时它由四面土墙包围,东西南北有4个卡子门。1907年由东北总督徐世昌建造,后来,东北军精锐部队一个旅在这里驻扎。

  当知道离新家不远就是当年北大营旧址时,我赶紧骑上自行车,开始在北面一公里左右的地方寻找。再也找不到那些高大的土围墙了,据说早已被拆掉。放眼望去,到处是新的和旧的楼房,哪里还有北大营的影子?在北大营东街一个喧嚣的集市边上,我找到一段高大结实的方砖围墙,沿着围墙走过去,是部队的大门,有战士守着,看不到里面。因为找不到确证,我便带着万千疑虑折回了。

  2004年,我成为区政协委员,分在文史组。我把这块心病说出来,谁都说不清具体位置的委员们让我先找到北大营旧址,并把修复旧址的提案写出来。

  又一次来到北大营东街,拐进北大营东路,找到了柳林街,一个叫三洋电器的工厂出现在眼前,向厂里人寻问,几个人指着一排高大的旧房子说,那里就是原来北大营的马房。走进去,房子四周已没有门窗了,房顶也四处漏风,想着那些兵营里的士兵曾在这里养马,就觉得这个房子充满了生气。我把看到的“马厩”写进提案交了上去,从此开始了等待。

  我有时开车在南卡子门路的路标处停留,想那军营院南侧的一堵大墙,现在只剩了这么一个符号,心里感到莫名的沉重和悲哀。北大营就这样没了吗?连同那段血染的历史就真的被岁月埋葬了吗?

  2012年冬,任三届区政协委员即将期满,我为最后一次提案又一次来到老地方,找到柳林街2号时,我看到在一座青砖房的东房山上挂了一个牌子:沈阳市不可移动文物,北大营营房旧址,2012年9月公布,沈阳市文物局立。

  正巧遇到了沈阳文史馆的一位老师也来调研,我们一起感慨:这个事终于提上日程了。

  那么这座青砖房该是当年的一座营房了?门锁着,进不去。我沿着约有100米的营房前的小路走进去,凹凸不平,到处是荒草,但却能看得清房子的模样。

  青砖为墙,黑色的铁皮瓦为盖,是典型的老沈阳硬山房式建筑。窗框是木头的,多数已斑驳脱落,多少年风雨侵蚀,已看不出真正的颜色。除了几扇镶有玻璃,几扇用类似桦树皮样的翘边的薄板子遮挡,其余的都只剩松垮歪斜的窗框。从窗口望进去,屋子里空空荡荡,略显白色的墙壁上浸满了水印,像一抹随意的墨迹。风从四面八方的漏洞涌进屋里,悄无声息。

  前面一趟红砖房,显然是后盖的,相比之下,青砖房确实有庄严感,我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表。

  冬日的小雪粒在脚下发出细小的声响,我抬头望向房子的尽头,几棵老柳树在那边孤零零地站着。忽然想,这是柳林街,很早以前,这里应该到处是柳树才得此地名的吧。这些老柳树,树干那么黑那么粗,或许有100岁了吧?那么,它们是不是和这趟营房一样,是九一八之夜的见证者呢?我走过去,端详一棵柳树,为了绿化,这棵树的上半部已被砍去,树干上的柳枝韧长而细密,一阵风吹过,轻轻晃动。主干上有许多疤痕,都已经又干又皱了。我抚摸着它,向它询问我心中积了十几年的问题,老柳树兀自站着,寂然无声。我慢慢离开营房,往回走,再次回过头去时,营房青着脸,老柳树凛着身,那些结了很久的疤,像眼睛一样,望向我……

  是的,当年,它们什么都看到了。

  时间到了2015年,我搬了家,身后再也没有北大营了。少了些日夜的忧心,少了些魂牵梦绕。但复原北大营旧址的想法,一直挥之不去。我多么希望它能再现,成为与“九·一八”历史博物馆遥相呼应的一处遗址,成为这座城市、这个国家结下的一块永远露在外面的伤疤。那些隐在深处的疼痛,应该让后人看到。以史为鉴,才能面向未来。

  我的愿望实现了。

  2014年,北大营柳林街2号那块旧址挂牌,改成了辽宁省文物保护单位。

  2019年,这里变成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2021年,在九一八事变90周年前夕,动工一年多的北大营旧址修复完成。从营房大门进去,是三排营房,那排我看到的青砖房赫然入列,另一趟房,却辨不出是不是当年的那个“马厩”。一座现代的纪念馆修建完成,既有旧房旧物,也有声光电结合的综合展示,让人看得心潮涌动,铭心刻骨。

  站在北大营旧址院子里,我仍然想起十几年前最初找寻它时的光景,那些无数茫然的寻找。

  知道的是,许多专家教授为恢复这个旧址不知奔走了多少年;不知道的是,我是否也像这些专家一样,为这个遗址做了点什么。或许没起什么作用,那也不要紧,做了,心就安了。

  南边不远处是一环路连着的柳条湖立交桥,北边是二环高架路,西面是南北快速干道。如果老北大营从岁月中浮出来,它的四边围墙,南卡子门、北卡子门、东卡子门、西卡子门,该是被这些通向四面八方的路和桥包围的。这昔日的伤痕累累,被今天的和平盛世围起来了。

  那交错的立交桥和高速路,横一条竖一条,左一条右一条,像裹缠着它的绷带。

  它伤着的样子,永远在。

  它的疼,永远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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