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丨两半斋笔记 书房的晚景

  俞晓群

  夜深了,我还站在刚刚清理好的书房里,对着书架望来望去。暗淡的灯光下,看着一本本摆放整齐的书籍,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几乎每一本书,都能说出一段或长或短的故事。此时我的心里,忽而欣喜,忽而感伤,忽而有着说不出的畅快。

  常言书生与书房相伴相生,相辅相成。年轻时书生一面成长,一面读书,一面建设自己的书房。到了老年,他距离人生的终点越来越近,书房建设也快要竣工了。此时的书房,日积月累,增加了许多特殊的意义,诸如书生的经历、成就、学问、智慧、好恶……或多或少,或显或隐,都会在书房的构建中体现出来。如果说一个年轻人的书房,最初是一个残缺的、个性化的、未完成的、生机勃勃的、充满希望与想象的精神家园,那么伴随着时光的流逝,必然会演化成一个老者晚年生活的憩园与终点。到那时,书房中存书的风格已经固化,一般不会再有新门类的图书出现;存书的数量趋于负数,或曰添加的新书逐渐减少,淘汰的旧书不断增加;存书的标准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由求知的空间,慢慢走入忆旧的时间。就这样,书生渐渐老去,天色渐渐昏暗,书房的晚景降临了。

  要知道,这里的晚景不同于夜景,虽然它们都是时间概念,但书房的夜景,可以成为青春生长的陪衬,它常常是那样的自然、单纯、美好。书房的晚景却要复杂得多,它不但记录着书生读书生活的快慰,还述说着更多的个人经历,诸如无情岁月带来的冷漠、凄凉、孤独。晚景之中,书生与书房,像是一出戏剧中的人物与道具,最初书架上的书,会成为剧中人的某种象征或实用之物;但随着剧情的发展与终结,人与书的距离渐行渐远,最终没有了必然的依附关系。就像戏剧落幕之后,曲终人散,舞台上道具的去向有无数种可能,既不可控也不可知,它们与剧中的人物,还会有多少牵连呢?

  想到这里,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其实这悲情,并不是凭空产生的情绪。回想我二十几岁进入出版界,职业使然,经常需要与作者打交道。相约的地点,一般情况下,中青年学者比较随意,办公室、咖啡厅、小酒馆,随处可以相见;拜会老先生,时常会选择在他们的书房之中,这使我有了了解学者书房的机会,同时对不同的书生、不同的书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时间久了,我逐渐养成一个癖好,乐于应邀到老先生的书房中去做客,在那里拜会、请教、交流,气氛轻松,有现场感,容易唤起老先生谈话的兴致,便于了解他们的学识、身世、个性。恁些年过去,我见过许多老先生的书房,留下许多难忘的记忆。如今回想起来,他们哪一出是喜剧,哪一出是悲剧,哪一出悲喜交集呢?在这里,我略述一段梁宗巨先生书房的故事。

  梁宗巨先生,生于1924年,广东新会人,兄长有梁宗岱、梁宗恒。早年梁先生毕业于复旦大学化学系,后来一生从事数学教育与数学史研究工作。上世纪50年代,梁先生已经完成《数学发展概貌》文稿,后来被焚毁。1980年,梁先生名著《世界数学史简编》出版,奠定了他在数学与数学史界的学术地位。我1982年初大学毕业,来到辽宁人民出版社做数学编辑,当时指导我实习的出版前辈,正是《世界数学史简编》的责任编辑王常珠老师。她很快带领我们去大连,到梁宗巨先生家中拜访。第一次见到梁先生,他年近六十,中等身材,面容消瘦,穿着一件粗呢大衣,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说话时有一些南方口音,时常会用手帕掩口,轻轻咳嗽。他谈吐很有风度,口齿清楚,用语简洁,有感染力。梁先生是辽宁师范大学数学系教授,但为了照顾生病的女儿,他并没有搬入教授楼,而是在一般的生活区居住。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写作,梁先生很少参加社会活动,不喜欢出门应酬。我们多次拜访,几乎都是在梁先生的书房中,跟他讨论《中学数学实用辞典》《科学发展大事记(数学卷)》《世界数学通史》《数学历史典故》等书稿的事情。

  我不知道梁先生的家中,是否另有存书的地方,单说我们经常光顾的那一间书房,大约有十多平方米的面积,里面摆放的都是他用于数学与数学史研究的书,我称它是一间主题书房。房间内有两面墙的书架顶棚竖立,上面塞满了相关的书籍与资料。书房内的家具很少,只有一对小沙发,一张不大的书桌,上面堆满了资料,还有一张小木床,紧贴着书架摆放。那时我才二十几岁,工作之余,还想多学一点东西,所以曾经在拜会的闲暇时间,顺便向梁先生请教学习方法。他对我说,搞学术研究,可行的方法很多,首先要做到三勤:眼勤是多看,笔勤是多记,嘴勤是多问。还要从年轻时开始,有目的、有主题地收集资料,做到长期积累,持之以恒。其实有用的资料随处可见,关键是你自己要留心。说着话,梁先生随手从桌子上的一个铁筐中,拿出一片豆腐块儿大小的剪报,那张纸已经泛黄,取自上世纪60年代的一份《科学日报》,上面记录着华罗庚与优选法的一些事情。他说,多年来,他一直注意收集此类信息,还会让海外的亲戚朋友,帮助他在外国的图书馆中查找相关资料,零零星星,集腋成裘,都是他写作的基础。此事对我影响至深,从那时开始,我为自己制定了几个研究主题,然后坚持有针对性地读书、查找资料,认真做笔记,使之成为我一生的学习习惯。

  我还记得,梁先生的研究工作非常辛苦。他是南方人,不适应北方的气候,每到冬天,经常会发生呼吸系统的疾病。年逾六十之后,他一面给学生讲课,一面完成一个接一个的写作计划,其中最重要的项目,如《中国大百科全书》中的数学史词条,还有他毕生为之奋斗的专著《世界数学通史》。为了加快写作进度,他不断延长自己的工作时间,忙起来通宵达旦,困了累了,就在那张小木床上休息。正是在那间主题书房中,梁先生度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写作时光。直到72岁,他终于完成了《世界数学通史》上半部书稿。1995年8月,梁先生给我打来电话,介绍下一步的写作情况。他说:“资料都已经准备好了,只剩下落笔成章。不过这段时间,我身体状况一直不大好,需要调整一下,很快会完成《世界数学通史》下半部分的书稿。”但在同年11月20日,梁先生73岁的时候,不幸因病离开了这个世界。《世界数学通史》下卷未及完成,也成为他生命历程中最大的缺憾。后来梁先生的学生孙洪安、王青建二位先生,按照梁先生去世前的嘱托,接手《世界数学通史》后半部分的整理工作,他们在梁先生已经准备好的学术资料的基础上,遵循梁先生的学术风格,最终将这部大书的下卷完成出版。此书出版后成为学术经典,被收入“中国文库”之中。

  述说书房的晚景,似乎有些哀伤的情绪。其实我们为之哀伤的,只是一个书生从生到死,与书房相伴相依的必然宿命。前辈们的书房故事,却是晚辈书生需要了解、学习、借鉴的人生经验。那是一些个性化的生活方式,会对你的思想产生深刻影响。比如梁先生书房中的那一张小木床,就在我的头脑中刻下一生难忘的印记。直到我六十几岁整理书房时,也曾经把自己的睡床摆到书架旁,希望像梁先生那样,每天读书写作累了,就在书房中安睡。可是不久我发现几个问题:一是那一面墙的书架太高了,躺在下面的床上,会产生一种压迫感;二是我的书架上旧书居多,灰尘太大,还会散发出霉腐的气味;三是纸书与书虫相伴相生,诸如蠹鱼即脉望一类美妙的传说,此时会使我的呼吸感到不大顺畅,抑或带来哮喘一类疾患的发生。唉!书房中的夜读,与书共眠,一生的情思与向往,如今却成了不切实际的臆想。没办法,我只好又从书房中搬出来,与书分室而居。每当入夜时分,或者从梦中醒来,我还会不自觉地步入书房,按亮柔和的灯光,戴上花镜,翻检几本小书,整理一下书的分类,呼吸一点书的味道,心绪顿觉平和了许多。转身回到睡房,朦胧之中,脑海中还会闪过书房夜晚的景色,伴随着长长的读书梦,渐渐睡去。

  校对:曹思洋

  责编:闫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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