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飘远:我的30年专栏岁月

  江晓原

  如果我要觍颜给自己安一个“专栏作家”的头衔,估计已经问题不大了——我在京沪报刊上写专栏已有30年历史,前后写过的专栏不下20个,目前仍有两个历史最长的专栏继续在写。其间有故事,有感动,也有趣事,或可与读者分享一二。

  媒体朋友问我:你怎么可能将一个专栏写到那么久?能够持续到16年之久的 “不被榨干之道”,无他,但勤读书,勤想问题尔。如果说还有什么秘辛的话,就是:身边要经常有愿意并且能够和你讨论问题的朋友。

  我的第一个专栏始于1993年1月,是北京的杂志《中国典籍与文化》月刊上的“古天学丛谈”。这专栏原是杂志社约先师席泽宗院士写的,他那时因手头有许多学术任务,还担任着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所长等行政职务,分不出精力,就向杂志社推荐了我。当时我还从未写过专栏,见猎心喜,欣然领命。那时我博士毕业4年,刚刚成为天文学史专业的“熟练工”,就试着将自己学习、研究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一个一个通俗化,这个专栏持续写了5年而罢。

  1999年初我调入上海交通大学,创建了中国第一个科学史系,社会活动大为增加,找我写专栏的京沪报刊逐渐多起来,甚至到了“络绎于途”的光景。其中在《人与自然》杂志上的摄影专栏“幻影西欧”,相当奇特。

  我原先对摄影毫无兴趣,也毫无造诣,旅游时别人让我帮忙拍照,我往往拍不好,我多年的哥们清华大学的刘兵教授为此经常嘲笑我。2004年我偶有机会去欧洲从北到南漫游一个月,就带了一架廉价的数码相机在身边,一路上胡乱拍照。《人与自然》原是云南的旅游杂志(月刊),但那时有投资方进入,在北京组建了编辑部,主编有一天在席间听我说去欧洲拍了3000多张风景照片,就让我找几张给他看看。我不知他的用意,就回家随机找了10张给他看,并告诉他这是随机抽选的,既非最差,也非最好。

  结果他让我试着给《人与自然》写6个月摄影专栏,我犹犹豫豫地答应了。想到我很烂的摄影技术,怎样才能“扬长避短”呢?我除了尽量挑选构图和质量比较好的照片,每次10张至15张,还让它们每次构成一个主题,比如“穹顶”“夕照”“灭点”等等,再配上简要的文字说明。写了6个月,主编要求我续写6个月,之后又要求我再写6个月。这样写到18个月,我的好照片差不多都用完了,正要向主编告停,主编却通知我他要卸任了,于是专栏正好圆满结束。

  这18个月摄影专栏我挣了2.7万元稿费,对当时一个菜鸟摄影者来说,这已经挺让我高兴了。但更让我高兴的是刘兵教授听闻此事后的反应,他瞪大眼睛说:你也能写摄影专栏?哈哈,现在有18册印刷精美的杂志作证,他只好承认我的摄影技术是真进步了。他问我是怎么进步的,我如实告诉他,我从未看过哪怕一页摄影技术的书,作为一个影迷,我只是在拍照时尽量模仿和借鉴我在电影里看到的各种场景。刘兵想了一下,说:这倒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2002年,有人来找我写我迄今持续时间最长的专栏了。从2002年10月起,我应邀在《文汇读书周报》上特约主持“科学文化”专版,每月一次,这个版面每次包括三部分:我和刘兵教授的“南腔北调”对谈专栏、一篇书评、三种新书简介。2015年《文汇读书周报》在新媒体冲击下遗憾关闭,这个“科学文化”专版移到了《中华读书报》,版面的序号也接续下去,改为逢双月出版,但每次的版面篇幅增加了一倍,持续至今,我和刘兵教授的对谈也持续至今。

  我们所谈的书籍,完全由我和刘兵两人商定,专版上的书评则由我选定书籍后约作者撰写,新书简介由我自己撰写,这些全都不受书籍出版社的任何影响,所以是真正的“独立书评”。我们选书的标准,是兼顾书籍的思想价值,公众的阅读趣味,当下的热点话题。

  这个“南腔北调”对谈专栏,至少就持续时间之长而言,或许在“专栏史”上也可以有一席之地了。这个专栏已经有过4次结集:

  江晓原、刘兵:《南腔北调:科学与文化之关系的对话》,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江晓原、刘兵:《温柔地清算科学主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江晓原、刘兵:《“南腔北调”百期精选》,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0;

  江晓原、刘兵:《新南腔北调集》(三卷本),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21。这是“南腔北调”对谈专栏18年的完整结集。

  许多朋友对我们两人对谈的工作过程感到好奇。实际情形是这样:每次我写一段,从网上传给他,他加上一段,再从网上传给我,如此反复若干次,完成对谈。每次都是我开头,他结尾,20年来没有改变过。这种做法有几个好处:一是可以充分利用零碎时间,忙里偷闲进行;二是两人相互启发,相互刺激——因为在写自己这一段时,不知道对方下一段会写什么,所以写作过程中就会有相当的随机性,偶然性,或者说不确定性,这种感觉和一个人埋头写一篇文章是很不一样的。

  但是这种工作方法并非任意两个人之间都可以使用——我和好几个朋友做过对谈,但是有的灵感如泉、文章锦绣的朋友,却不适应我和刘兵之间的工作方式——他们或是一口气就将自己要说的话全部说完,或是不分你我,自己一写就已写成一篇锦绣文章,这样就无法享受两人对话过程中的不确定性了。

  有些专栏开始写的时候并无宏大计划,后来却意外结出了硕果。比如在《中华读书报》上持续数年的科幻影评专栏“幻影2004”,2004年开始写这个专栏时,我刚刚成为科幻影片的菜鸟影迷,但随着越迷越深,我逐步将对科幻影片的兴趣学术化——发表CSSCI论文、出版学术专著、指导中国第一个对科幻进行科学史研究的博士生等等。这位博士生毕业后,成为我的同事,又成为我长期合作的学术拍档。“幻影2004”专栏中的影评文章,后来大部分收入了《江晓原科幻电影指南》一书中。

  在月刊《博览群书》杂志上的“脉望夜谭”专栏,我自己非常喜欢。这个专栏专用来表现我身上好古成癖和不务正业两大毛病带来的“恶果”。脉望者,书虫也;夜谭者,夜深人静之际娓娓闲谈也。“脉望夜谭”是一个爱书之人所讲述的种种与书有关的逸闻趣事,书多稀见奇特之书,人皆与众不同之人,事皆亲身经历之事。所谈之书与人,都是大牌而已经不甚流行或特别有名了。这种原则,最初只是追求专栏特色,后来受到一小部分读者喜欢,时加鼓励,自己也感觉有些趣味,就敝帚自珍延续下来。后来我又应邀将“脉望夜谭”专栏换到了《第一财经日报》上。这个专栏最后结集为《脉望夜谭》(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7)一书,装帧素雅可人,成为特别适合送朋友的一本小书。

  我至今仍在继续写的另一个专栏始于2006年,是在法国流行杂志《新发现》中文版上的“科学外史”专栏,每月一次。这个专栏在持续时间长度上是第二名,却是我写得最用心的专栏。16年来,我的“邻居”(该杂志中文版有30%本土内容,包括三个专栏)换了一茬又一茬,我的责编换了一位又一位,在第五位责编任上,她通知我,出版社和法方的合作将在2021年底结束。于是从2022年1月起,专栏转移入《第一财经日报》,名称是“科学外史II”,仍是每月一次,还有了同步的新媒体版本。

  “科学外史”专栏已结集过多次,书名就叫《科学外史》,2013年复旦大学出版社第一次结集就荣膺首届“中国好书”25种之一,获得多重荣誉,成为“双效益”图书。最新的结集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的三卷本,收入了专栏2006年至2018年间的全部内容。

  多次有媒体朋友问我:你怎么可能将一个专栏写到那么久?通常情况下,作者写个一年半载,就会有被“榨干”之虞,每月要定期交出一篇文章,能够持续到16年之久,确实比较罕见。现在回顾起来,当初将专栏取名“科学外史”,还真有些意想不到的好处。这个名字高度开放,可以容纳几乎一切与科学有关的事情、人物、概念,它允许作者在许许多多迥然不同的场景中随意跳转,选择话题,这非常有助于专栏内容的多样性和趣味性。至于我的 “不被榨干之道”,无他,但勤读书,勤想问题尔。如果说还有什么秘辛的话,就是:身边要经常有愿意并且能够和你讨论问题的朋友。

校对:杨 旭

责编:闫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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