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库:一个小型图书馆

  俞晓群

  在我的书房中,存有一些成套的书。它们的称谓颇为混乱,有称文库、丛书、全集的,也有只列题目不列套书称谓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做一点研究可以发现,它们或刻意而为之,或约定俗成,或随性而为。总之背景复杂,非一语说得清楚。

  此处单说一下文库与丛书的使用。我对这两个概念的认识,有一个变化的过程。最初是随意将它们等同起来,使用时并未觉得有什么区别。后来读到出版家王云五《最后十年自述》,他在80多岁时给员工讲课,其中第二讲专论“丛书”,给出三个观点:其一,在中国将文库等同于丛书,是他的首创。比如《万有文库》,最初命名为《千种丛书》,后来感到千种不足,才改为万有。至于丛书改称文库,王先生说,源于文库的英文是Library,兼有图书馆与丛书两个意思。其二,文库与丛书这两个词,中国古已有之。丛书之名产生于唐代,但名不副实或有实无名,真正与现代意义类同的丛书,始于明代的《汉魏丛书》。文库之名产生于宋代,《宋史·艺文志》有记:“金耀门内,有文库。”其三,王先生规劝文人要重视丛书的出版,并引张之洞的话调侃说:“人自问功德著作不可以传世,则莫如刊刻丛书以垂不朽。”

  此处有几点说明,一是上述内容是王先生的讲话稿,其中有些引文并不是准确的原文。比如他引《宋史》一句,原书中未查到,我国典籍中亦鲜见“文库”一词,宋代建金耀门称“文书库”,实为国家档案库。二是王先生引用张之洞之言也不准确,在《书目答问》原话中,并无“丛书”二字,张之洞写道:“凡有力好事之人,若自揣德业学问不足过人,而欲求不朽者,莫如刊布古书一法。”三是上世纪20年代以降,王先生还在商务印书馆编过另一套文库,即《东方文库》82种100册,续编50种,内容为选编《东方杂志》各期中重要文章而成。

  近日见到西书收藏家王强,我向他请教:在西方人的观念中,文库与丛书有区别吗?他说当然有。首先就高下而论,文库在上,称Library,偏重于图书馆之义,如《人人文库》(Everyman’s Library),《现代文库》(Modern Library)。文库的出版更为规范,更有计划性,更注重经典的推出与再现。丛书相对较弱,称Series或Collection,如《企鹅丛书》(Penguin Series)。丛书的构成比较随性,偏重于个性、时效性、普及性、文学性,收书数量或多或少,更为自由。不过如今《企鹅丛书》也有经典系列面世,堪称丛书之中的文库了。

  有了上面的讨论,再回到我的书房中。暂且不论我们的观念偏重于何处,单说在我的存书中,有哪些以文库命名的书值得提及呢?还有哪些未以文库命名实为文库的书呢?

  首先是较早的文库,我存有人民出版社暨东方出版社全套《民国学术经典文库》,薛德震主编,分思想史、历史、文学史三个门类。这套书称文库名副其实,我很喜欢。其次是外国的文库,我存有几册《岩波文库》,开本太小了,这套书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至今绵延不绝。再有台湾商务印书馆《人人文库》,我存有几十册,1966年开始出版。此书仿英国《人人文库》的名字,实则彼此的追求不同。主编王云五在序言中写道:“除与英国之人人文库比拟,且后来居上。关于新知识之介绍仍略仿英国家庭大学丛书。”到1979年王先生去世,这套书出版2200多种,此后还有延续。再者未称文库、实为文库的套书,我存有《古籍今注今译》《二十世纪中国史学名著》《中国现代学术经典》《牛津通识读本》。

  我颇为看重的文库是《中国文库》,书房中存有近百本。此书由中国出版集团创编于2004年,旨在总结20世纪以来中国优秀文化与出版成果,分为六个门类,计划出版10集约1000种,至今大约出到第五集。组织者的做法是投入资金,从各个出版社遴选出优秀著作,统一装帧,再由原出版社用原版印刷出版,统一采购。这样的组织方式易操作,品质高,见效快。在聂震宁、李红强等先生主持此事时,曾经收入辽宁教育出版社的几本书,我记得有《世界数学通史》《天学真原》《数学历史典故》。

  在我的书房中,最重要的文库是《万有文库》《新世纪万有文库》《海豚书馆》,前者出版两集4000种,中者出版六集不足400种,后者出版80多种。先说《万有文库》,我存有几十本,纸张已经泛黄,非常容易破裂,每次翻看,书桌上都会落下大大小小的纸屑,已经不能正常阅读了。它的存在只是一种象征,或是在查找资料时偶尔拿起,轻拿轻放。那是在上世纪20年代,中国图书馆运动刚刚兴起,王云五追随张元济、高梦旦诸君,以商务印书馆已有书目为基础,组织出版的一套大型文库,旨在“以全国全体图书馆为对象”,为他们配送优质廉价的书。参与编辑的人物,“友人有蔡孑民、胡适之、李石曾、吴稚晖、王亮畴、凌济东、秉农山、杨杏佛,同人有张元济、高梦旦、何柏丞、傅纬平、朱经农、竺藕舫、杨端六、郑心南、杜亚泉、段抚群、程寰西、李拔可、盛桐孙、何公敢、刘南陔、江伯训、冯翰飞、顾寿白、黄绍绪、高觉敷、陆侃如。”(《万有文库缘起》)按规模计算,《万有文库》是当时世界上品种数量最多的套书,《纽约时报》称赞它是在界定和传播知识上最具野心的努力,“为苦难的中国提供书本而非子弹”。《万有文库》出版时,中国正处于抗战时期,组织工作极为困难,用纸很差,排版极密,但能让民众有书可读,出版人还在坚持,如今这些都成了历史的见证,很值得我们后来者致敬。

  大约在70多年后,我们追随前辈的文化精神,在辽宁教育出版社推出《新世纪万有文库》,参与的专家有陈原、王元化、任继愈、刘杲、于金兰、顾廷龙、程千帆、周一良、傅璇琮、李学勤、徐苹芳、傅熹年、黄永年、金克木、唐振常、丁伟志、黄裳、董桥、劳祖德、朱维铮、林载爵、董乐山、殷叙彝、陈乐民、蓝英年、汪子嵩、赵一凡、杜小真、林道群,策划人有杨成凯、陆灏、沈昌文。而整个工作推进,真正的操盘者或曰精神领袖,正是沈昌文先生。从1996年始,《新世纪万有文库》陆续推出六辑,沈公写了五篇序言,只有第三辑未写,原因说法不一。五篇要义:第一辑:“我们正在做一件好事情,先人们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还要老老实实地做下去,力争好起来。”他提出站在巨人肩上的理念。第二辑引马克思名言:“我们的事业不求显赫一时,而将永远存在。”提出“菜篮子工程”的理念,即读书“不但要有主食,还要重视副食”。第四辑提出“向后看”的理念,“据我们浅见,造就一代新民,在众多英豪前瞻未来之余,实在还需要研读旧籍前典,了解历史故实,掌握前人经验。”第五辑提出“保留书目”的理念,引陈原的话说:“如果我们出一本书,扔一本书,那么,办出版社就没有什么成效了。”第六辑称赞“书香社会”的理念,称赞学习型社会的追求,但他叹息“我们总觉得快要和文库话别了”。时值2003年。

  2010年,北京海豚出版社创办《海豚书馆》,全套书分为6个子书系,总策划沈昌文、陆灏,专家有孙甘露、董桥、陈子善、葛兆光、傅杰、陆谷孙、朱绩崧。最初我的想法是为《新世纪万有文库》做续编,但陆灏提出“新文库版”的概念,他主张与此前的文库比较,我们的文库版要做得精致些、精巧些,故而提出大作家、小作品、小精装的出版理念。此时沈昌文先生已经80岁了,他带着我去上海组稿,还为我们写了一篇序言《海豚书馆缘起》,文字情真意切,至今读起来依然会让人泪目。

校对:李莹
责编:刘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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