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梵净山

  太阳出来了,阳光在努力驱赶着浓雾,山顶的事物如画卷一般,从上到下徐徐展开,最先看到的是寺庙的屋脊、瓦檐、檐下直直坠着的铃铎,接着是指向天空的塔尖,然后是树的枝丫,像鹿角一样叉开。

  最后一丝薄雾消失在阳光里,没留下一点痕迹,像一缕风楔入另一缕风中。阳光收起彩色的线条,嫩黄的光像水一样漫开,覆盖了高耸的山顶和远处的群山。眼前豁然开朗,一棵又一棵的树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它们似乎没有工夫搭理我,蜷缩着身子,在等待着阳光把枝叶上的水珠晒干,像一只刚刚穿过风雨的鸟,在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我出生在山里,树木是我的朋友,陪着我长大,我们之间有着甚笃的交情。它们的花开叶谢,月光下婆娑的影子,风中的歌唱,还有那些酸甜不一的果实,带给了我儿时同伴无法给予的欢乐。我见过的树多得难以计数,常见的树都能准确地叫出它们的名字,其中一部分甚至凭借气味就能轻易地识别。在这里,我觉得我原有的经验已经不够用,有很多树居然从未见过。我只能靠树上悬挂的牌子来一一结识它们。栲树、青冈、珙桐、黄杨、响叶杨、桦木、枫香、枫杨,面对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仿佛无意之中走进了一座树木的大观园。这个晴好的上午,梵净山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植物课。

  我沿着寺庙旁边那条小路,穿过那些陌生的树木,拨开多情的枝丫,来到不远处的一面斜坡上。这里视野开阔,一览无遗,成为风最喜欢光顾的地方。我刚刚站定,风就像浪涛一样拍来,身边的树使尽全力招架,还是被吹得东摇西晃。这些树左右弯曲,盘根错节,但并不高大,它们尽力想苍劲挺拔,随着日子的流逝,都败落在和一场又一场风的消耗战中。我细细地打量着它们,枝叶稀疏,其中的一些枝条早已干枯,表皮脱落,只是仍牢牢地长在树干上。不管手臂大的还是碗口粗的,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干上都裹满了苔藓。在我的印象里,长在树上的苔藓,一般都是薄薄的,淡淡的,就算裹满了树干,也仍如早春遥看有近看无的草色。而这些苔藓,一下子破坏了我的经验,它们干燥,颜色青里带黄,风停的时候,如老人的须髯长长地垂了下来,一旦风起,便随风飘拂。它们和树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已经成了树的一个部分。

  不管风来还是风去,这些裹满苔藓的树,都是一副古老的面孔,慈眉善目,无忧无惧,它们与世无争,自得其乐,在这海拔2000多米的山头活了几百上千年。

  古老的树,还将继续古老,它们总是用淡定的目光,打量着天空、大地、风雨以及眼前一众的生灵。它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光芒穿透我的内心,仿佛突然松掉了捆绑自己的绳索,让我放下戒备,重新获得了解放。

  这些年我行走于城市,每一个日子都在喧嚣中奔忙,我交付自己,用青春和欢乐换来了个人所需。我想起以往,总是对明天充满了期待,夕阳还未落下,就等着黑暗散去,朝阳照亮东边的峰峦。我相信希望就埋伏在我前行的路上,走着走着就会和我不期而遇,我的生活,因此而洋溢着欢乐。我爱河流,山里的花开,月光和霜雪落满田野,喜欢大声地笑,乐意甩开大步在风雨中奔跑,能将一首煽情的歌听得泪流满面。我会在冬天夜晚的荒野,和几个朋友围着一堆篝火,抽两角钱一包呛人的烟,喝一瓶劣质的酒,在寒风把火苗吹得东倒西歪的呼啸声里,一直聊到星星坠落在遥远的山头。

  我渐渐忘记了很多东西。在日记里絮絮叨叨,诉说所谓的忧愁,在一张纸上画春风、画马,画一只蝶在细雨中振翅起飞。忘记了出去转悠,看六月的稻子,隐藏在冬日白雾里的鸟和河流。日子还是以前的日子,是我老了吧,我去照镜子,镜子把我的样子一丝不苟地描绘出来,脸上的沧桑,被时间漂白的鬓角。我闲坐,喝茶,看夕阳从一棵树上坠落。我活着的样子,像杯子里的茶水。

  我累了,背靠着一棵树坐下来,闻着泥土和叶子的气息,看黝黑的树干,暗绿色的叶子,在风中飘动的一根根苔藓。阳光落在眼前那片厚厚的枯枝落叶上,斑斑点点,像缭乱的星光。周围静得正好,游人消失在山里,鸟不叫了,偶尔看到一条四脚蛇,胖乎乎的身子,绿色的尾巴,把枯叶爬得索索响,转眼就不见了影儿。我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是班维尔的《海》,薄薄的一本,封面是蓝色的海,浪花在白云下飞溅。这是我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的书,我喜欢那种经过岁月沉淀的文字,烟云弥漫的忧伤,以及对人生的认知和妥协。

  我就这样斜靠着,随意地翻着这本书。白昼悠长,风停停歇歇,身边的树紧跟着风的节奏,一会像在说着什么,一会在闭目沉思。中午,山顶的寺庙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钟声,隐约伴着僧人做午课的吟唱,我就着几口矿泉水,吃了一个早晨带上山的馒头,午餐就这样打发了,突然觉得生活比任何时候都要简单。

  阳光移到树下,头顶,白云叆叇,周围一点点明亮起来。山中一日,世间千年,我渐渐觉得,我的心再也不属于那个城市了,我心里满满的。


责编:栾溪
审核:徐晓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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