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格局

  俞晓群

  不知从何时起,“格局”成了一个热词,时常被人们挂在嘴上。略作分析,这个词含义颇多:或为态势,如古书中有诗句曰:“审格局,决一时之荣枯;观气色,定行年之休咎。”或为识见,如《红楼梦》四十八回,林黛玉与香菱说诗。香菱说:“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说:“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为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或为款式,如鲁迅《孔乙己》开篇写道:“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

  进一步思考,格局又有高低、深浅、大小之分,审视人间兴衰,讲的是推断水平的高低;林黛玉评价诗品,讲的是陆游的诗目光浅近,王维的诗意境深远。有趣的是,今人瓜饭楼主批注时写道:“此类诗,格局小,思路仄,确不可多学。”不经意间,忽略了深浅的评说,却转入大小的模式。我这样说,似乎有些吹毛求疵,但深浅与大小还是有区别的。

  本文讲格局,意在探讨一下书房的调性与款式。此时在我的观念中,作为一个私人书房,“格”是书的风格,“局”是书的布局。当然也可以借题发挥,转用上面的概念说事儿,谈一谈书房的调性,以及它的规模大小、结构深浅、品类布局。

  先说书房的调性,我觉得有两个基础需要建立:一是书房的名号,再一是书房的主题。

  名号讲求名正言顺,还要有点寓意。比如我的书房,有一个很直白的名字:两半斋。它缘于多年以来,我的书一半放在家里,一半放在公司。今年我的小书《两半斋续笔》出版,王强赐序,他对“两半斋”做了一个解读,使书房的名字高雅起来,似乎有了思想的深度。他写道:“为根除思想认识的蒙蔽所必然导致的祸患,荀子开出了他的药方——‘无欲无恶,无始无终,无近无远,无博无浅,无古无今,兼陈万物而中县衡焉。’不执着于任何片面而分辨事物,经由广泛的分析、比较和综合,悬立判定是非的标准,然后如实全面地把握事物及事物间的关系……晓群兄的两半斋,不正借助于他的一篇篇随笔,实践着‘一半无欲、一半无恶,一半无始、一半无终,一半无近、一半无远,一半无博、一半无浅,一半无古、一半无今’这一调理认识偏颇的处方。”

  书房的主题收藏,也就是说,在你众多的藏品中,哪一个或哪几个门类,最能代表你书房的调性呢?一般说来,每一个读书人的书房中,或多或少,都会有所谓“镇宅之物”,这也是深入了解他的知识结构以及个人兴趣的一个重要视角。至于此物何来呢?或传承,或购买,或积存。我的主题收藏,来源于长期研究诸史《五行志》时带来的好书收集。其原因有四:一是此门学科知识偏冷,人迹稀少,容易发现罕见的版本。二是我的研究时间漫长,边做边学,始终如一,几十年买书、买资料,日积月累,所存自然很多。三是我的方法还是遵循人与书的两条主线,书则古今互照,拾遗补阙,人则核定姓氏,爬梳源流。如今回望,聚集相关书籍数百册,整理相关名字数千人。四是我落笔时有一个原则:一定要找到纸书的记载,为此不断发现书目,不断购买旧书与资料。还有更重要的一条:我平生做事好钻牛角尖,常年阅读中,恨不能飞向远古的营垒,深入历史的精髓。对此门类的存书:说它们代表着书房的调性,大概不会有错吧。

  再说书房的大小,它取决于一个人的能力与偏好,大小由之。此处小的书房不说了,大的书房可以列出两位:

  一位是韦力,他是收藏家、作家、学问家,在当代中国私人书房中,韦力的芷兰斋最有名气。他积年收藏中国古籍至为专业,锲而不舍,名满天下,实为翘楚。北京一处书房,我曾经与陆灏等人前去观赏、交流,希望能够得到韦力支持,从中选出一些好的本子出版。见到他满架摆放的好书,我不太懂,也不敢随意碰触。只记得韦力打开一个书盒,其中放着一本小小的宋版书,看上去面色灰暗,貌不惊人,却言极其珍贵。同行者戴上手套,轻轻拿起来,小心观看,我只是伫立旁观,不会伸手。

  另一位是王强,他今年会有新著《思想的邮差》出版,我为之作序,其中写道:“王强一生爱书、藏书,存放书籍的地方大约有三处,两处在海外,一处在北京。单说北京,他1980年从内蒙古包头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读书,毕业后留校任教,十余年间存书最多。1990年代初,王强赴美国学习工作,临行前将自己的藏书全部散掉了。1996年,王强回国参与创建新东方,又开始重操旧爱,近30年间,购书从未间断。”近些年,王强将散放在北京各处的存书,集合到一处存放,命名曰“草鹭居”,冯统一题对联写道:“到处草泽树影,相逢鹭侣鸥朋。”草鹭居中存书约7万册到10万册,王强称其为“阅读书房”,空闲时在那里读书、写文章。我在工作中查找资料,没少前去翻阅欣赏,书架上好书目不暇接,让我受益匪浅。

  接着说书房的深浅,此说似乎有些新鲜,一个书房的深度应该如何界定呢?第一位是看书房主人的品味与学问,此事为老生常谈,众生都懂,本文不再赘言。我觉得还有两个要素需要考虑:一是私密性,一是珍贵性。一般说来,对于外界而言,私密的东西是未知的,它未必值钱;珍贵的东西是已知的,它的价值大多有过市场的评估。私密性是对个人而言,珍贵性是对公众而言。

  对于私密性,作为一个读书人,书房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总会有些深藏不露、秘不示人的东西存放其中,那是什么?往往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人戏言“一入书房深似海”,个人书房毕竟是私人领地,私密才使他的书房有趣味、有神秘感。至于那些他人未知的东西,最终将归于何处呢?卖掉?捐掉?送掉?毁掉?更是未来的故事或传说了,现在不会有人说得清楚。我接触过的一些老先生,他们闲来无事,思虑万千,常常会开始准备“后事”。一件重要的工作,就是处理私藏的书籍与资料。此类操作,大多是在书房中完成的:可以留传的东西,抓紧时间嘱托晚辈,或送给需要的人;不希望被别人见到的东西,抓紧时间处理,避免身后招惹是非。凡此种种,说起来让人心酸,但面对一天天变老的状态,又有什么办法呢?

  对于珍贵性,它代表着书房的另一个维度。俗话说:“家有千两金,外有万杆秤”,深知与浅知,都成了相对的概念。作家描述,一位收藏家即将售卖他的珍藏,或者他溘然离世、处理藏品,外面的猎头会像鹰隼一样立于枝头,随时准备着扑下来求购。实言之,我的书房深度有学术性,但缺乏私密性与珍贵性,不过工作之便,见过许多收藏家的珍品,知道他们未来的愿望。这些藏家也知道我喜欢写作,所以时常会告诫我,千万不要急于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

  最后说书房的布局,人生经历不同,书房的布局各有不同。单说我的书房,其实是一个书库,它处于房子的斜顶中,举架高矮不均,不小心经常会碰头。因此面上的格局不行,但架上图书的布局还是很丰富的。为什么?因为我的终身职业是出版,身份是编辑,又称杂家,其实我更主张自称杂人,也就是打杂的人,读书杂的人,做事情杂七杂八的人,故而书架的分区也会复杂。写此专栏“两半斋笔记”,许多文章都是按照分区写的,诸如全集、书话、工具书、文学、传记、诗歌等等。也有还没写过的书架分区,比如出版类的图书,我积累不少,名人名著很多,但内容比较专门化,自觉不会引起更多人的兴趣,所以一直未讲述它们的故事。它们的摆放貌似混乱,实则有一些线索蕴含其中。比如我内心中奉为导师的七个人:张元济、王云五、胡适、陈原、范用、沈昌文、钟叔河,我收有他们的三套全集,三套自传,五套传记,两套日记,三套书信集,还有一套“走向世界丛书”。再如一套“中国出版家丛书”,与我的小书《前辈》有些关联,我还写了其中一册《中国出版家·王云五》。

责编:齐志扬
审核:徐晓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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