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和秋山相比,峰峦沟涧坡冈消瘦了些许,多了点苍茫。山是枯的,白的,灰的,青的,绿的,黄的,暗淡的,阴沉沉灰寂寂的。松林茂密,依稀夏日颜色,山上铺满了金黄色的松针,人走过,软软的,悄无声息。乔木深处,微微晃动,不知道是黄鼠狼还是松鼠,一晃而过。伐木的人,刀斧砍在树上发出叮当的声音,传得很远。
清早起床,呵口热气,一根淡淡的烟柱伸得长长的。窗外,天空阴沉,笼罩着浓浓雾霭。晓寒从窗隙从门缝挤进来,冷箭一样射在肌肤上。女人、老人格外怕冷,一入冬就成天拎着暖炉,还在炉板夹上铁丝做的拌火杆,不时抽出来搅拌着炉火。
小时候冷极时,母亲无论如何要在我脚下塞上一把暖炉,起先并不习惯,久而久之,倒也喜欢那种恰到好处的敦厚的温暖。孩子们早早就穿上了暖鞋,厚厚的布底,鞋帮子塞满了棉花,穿在脚上鼓囊囊的。
村里人的冬日一天,以暖炉开始,以炭灰结束。老人穿得厚厚的,还是嫌冷,总带着暖炉。炉火不旺时,就去灶下袋子里铲半锹木炭放在陶钵里。
农事告竣,得几天闲工夫,男人用竹枝拂拭灰尘,楼阁墙角,上上下下清理一遍,打扫得干干净净,房前屋后的杂草也拔掉了。再用笤帚沾石灰水,将斑驳的墙壁刷白,窗户用薄薄的光连纸糊上,爽朗洁净,温馨柔和。就着微亮的天光,女人在窗前缝缝补补,纳鞋底,织毛衣,孩子在一旁看着,围着炉火,听鬼狐神仙故事,听古灵精怪笑话。
春天的红鲫鱼,夏天的玻璃球,秋天的纸飞机都飘远了,只有两个乖乖的小人儿依偎在母亲身旁。
田野北风大作,窗纸哗哗作响,穿着布鞋坐在暖炉上。炉钵埋有毛栗,不多时,只听得嘣一声,栗子裂开了坚硬的外壳,露出粉扑扑的栗肉,孩子吃一颗,老人吃一颗……屋子里暖暖的,茶杯冒着热气。普通的粗茶,味苦而香,茶汤绛红色如残阳夕照。茶多用搪瓷杯泡着,或许是玻璃杯,杯底茶叶头面并不齐整,只是蓬松,只是自然,却有世俗人家的真实。
晚上睡觉,将暖炉放入冰冷的被窝烘烤片刻,人方才钻进去,裹着暖洋洋的褥子,周身有炉火的温煦,说不出的舒坦。怕冷的孩子上学堂也带着暖炉,书包里放有馒头片,下课后,一片片放在炉子上烘烤,烤至焦黄酥脆,香气诱人,引得众人好生羡慕。
更冷时,老人索性挪空灶下,在屋子里生个火堆,大火燎燎,映得屋子红彤彤的,一家人围火闲话。外面大雪飘飘,寒风呼啸,小屋里扎堆烤火,吃花生米,嗑南瓜籽,别有一番情致。
站桶洗干净,在太阳下晒两天,小孩站在里面自在玩耍。站桶木质,一米多高,倒圆锥形,下有隔层,天冷时候,放上火炉钵,孩子在里面通身俱暖。老人拢起手,双脚放在火炉边,靠屋檐打盹,竹杖丢在一旁,烟筒却须臾不能离手。有小孩路过,见老人动也不动,问是不是死了,烟斗顿时喷出一股烟来,跟着几声咳嗽,老人笑骂道:你个小砍头的,真讲不来话。
寒冬时节,大人只在室内烤火取暖,孩童们并不怕冷,手指冻得像洋姜,也不以为意。只要是晴天,依然喜欢在稻床上游戏,捉迷藏、打陀螺、踢毽子。用布片裹住一枚铜钱,布头从铜钱中孔翻上来,拿鸡毛穿在钱孔中,用线扎好,毽子即成。铜钱大如牛眼,多是康熙通宝或者乾隆通宝。
浒村不少八九岁的小儿,踢得小小的毽子如花,手舞足蹈,团转相击,随高就低,总也落不到地上,就像天然生在脚上,偶尔还炫技,将毽子高高踢过人头顶,自己轻巧巧跑过去接住,常常引得人喝彩。
终于下雪了,先是起雪子,跟着飘出雪花。傍晚雪更大,滚滚而来,风也大,刮得雪片横飞。两三个人围着火盆说话、喝茶,天虽然很暗了,农家人节俭,却还舍不得点灯。雪光透过窗户,映照得四壁朦胧,说话声和厨房碗筷锅铲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这时节,雪地里走路的人都低着头,身子前倾,睫毛上都是雪。
雪静静下着,越下越厚,白了山尖,白了树梢,白了屋顶,白了伞面,也白了人的头发,门前晾衣绳子上也毛茸茸覆一层厚厚的雪。乡村白茫茫,如无人之境,听不到半点声音,雪夜里,更有凛冽气息。雪白,月光也白,长空如洗,圆圆一轮明月将雪地映得大亮。屋后小河潭的石壁两侧冻住了,凝冰发出晶光。天一晴,晶光越发灿烂。
天明起床,一脚下去,积雪吞没足背。有孩子故意倒在雪地上,印出一个四仰八叉的人形。农舍睡在白雪下,炊烟袅袅升起来。梅花瓣落满雪,白梅更白,红梅积雪如胭脂如鸡血石,黄梅像琥珀。小儿穿着红棉袄在树底下玩冰溜儿,菜地有人拔萝卜、青菜,霜落在菜叶上,等着阳光融化。
大雪封山,后山的黄鼠狼、野猫、豺狼,大概饿狠了,下山觅食,闪电一般蹿至庭院,叼起一只鸡转身急忙跃出,见一株猫儿刺,当即钻进去,一溜烟跑走了。过几日,有人上山砍柴,一棵树下一地鸡毛,少不得顿足,低声骂几句……
偶尔野兽来犯,撞人手里,有人眼疾手快,从地上抓起石头,用力掷去,石头犹似流星,疾射而至,追上它,狠狠打在脊背上,但听得嗷嗷两声干叫,那货松开利齿,径自逃走了。只是可怜鸡鸭早已倒地气绝身亡,脖颈汩汩冒出一团污血。人又气又喜,上前倒提了鸡脚鸭脚,扔在门框前,让女人烧开水拔毛,洗净了瓦罐,放姜块清炖。
圈里养了一年的猪又大又肥,哼唧唧吃食,稍稍走动,满身肥肉乱颤,农妇一脸欣然看着。腊月正月泔水油足,正好能给猪长膘,有人家开始捉小猪崽了。寻个好日子杀年猪,男人家扛来木桶,几个人走向猪圈,只听得一阵长嚎,杀好的猪已在装满开水的大木桶中来回滚泡着,屠户以铁刮子褪毛,黑毛一点点落尽,少顷光溜溜的,白花花的肉璞玉一般。须臾,猪肉倒挂在梯子上,猪头在案板上耷拉双耳,咧开阔嘴,竟然有笑眯眯的神情,好像解脱了一般,祖父说猪经历一劫,又去投胎了。猪肉割成块,一条条挂在厨房墙壁上,猪肝、猪心肺、猪腰子也挂在那里。
临近腊月,一天天总听见人家杀猪,窗外零星响起鞭炮声。杀猪那天,总会请亲友邻居专门吃顿杀猪饭。满满一桌子油荤,肉切大块。众人围坐一圈,打开白酒,一番谦让,筷子开始动了。小饮微醺,一桌子两大碗肉,吃得干干净净,肉汤用来泡饭,人人饱腹。
饭毕,客人三三两两辞别回去。主家开始腌猪肉,水缸洗刷干净,一层肉一层盐,放进大缸里,买来的大鱼索性一并腌好。过几天把肉拿到太阳底下一晒,切成一段段做成腊肉,放入干咸菜里,过年待客,滋润日常,可以吃到第二年冬天。
货郎摇着拨浪鼓来了,咚一声响,又一声响,听得孩子心里晃悠悠荡漾,货郎担子也晃悠悠荡漾。女人上前买点小东小西,无非洋红洋绿、针头线脑、头巾首饰。崩爆米花的也来了,满面尘灰,东家提五升糯米,西户背两斗苞谷,砰一声响,又砰一声响。
早晨总有雾,茫茫如浓烟弥漫。村头井口,热气蒸腾,摸摸那水,还有一丝暖意,不像河水刺骨。日色从容了,人的步履也从容了。天黑得早,好像刚刚才吃过午饭,转眼太阳已经隐隐西垂,天空昏昏欲睡。天色和人心一样,只想早早进入腊月,早早过年。
人要过年了,牛也要过年了。冬至这一天,去牛栏送上十来个玉米粑、南瓜饼,给牛养冬膘。
责编: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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