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深处

  刘恩波

  掀开记忆,里面有那么多关于戏的回声、光影和幻觉。仿佛那大幕又一次拉开,带着自己重返意味深长的从前。半辈子了,走南闯北,舞台上的吹拉弹唱,流水般的调门行腔,声声远,声声在。都活跃在心里,剪辑成美妙的定格,幻化成似有若无的一抹烟云。

  那些名角,登台亮相,深情演绎着回肠荡气的戏文,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把万千心绪锚定,于人性之河里斜阳系缆。

  帷幕深处的现场,多年之后曲终人散,唯有回音绕梁。

  犹记得曾在西安郊区挺偏的一处剧场,转了好几趟车,才至。当日演的是秦腔《狗儿爷涅槃》。5月的西安古城,大小雁塔、兵马俑、华清池等名胜古迹都来不及观览了,就去了碑林,望见颜真卿秀骨清魅的字,仿佛回到盛唐气象中。

  吃一碗羊肉泡馍,带着满足感,就去看秦腔。

  《狗儿爷涅槃》在话剧界的口碑如日中天,跟《桑树坪纪事》堪称绝代双璧,把乡土生活里的农民性格入木三分地加以聚焦扫描勾勒,活灵活现地展示了历史变幻中人的灵魂难以安顿的境遇。

  可是用陕西的秦腔移花接木,改编北京人艺的经典话剧,说起来还真是破天荒的事儿。

  那个剧场不大,更谈不上奢华,朴素简洁的座椅,好像挺对《狗儿爷涅槃》的戏路。不就是演农民骨子深处里的忧患沧桑喜乐,如果过于洋气地装潢,反倒让人感觉不适。

  原来秦腔是要“吼的”,台上演员那么一吼,你就感到大地好像都在动。有一个场景:那些群演都举起了长条板凳,做出各种造型,仿佛融入原始的戏剧仪式,一边吼着生命里苍凉撕裂的秦腔,真是把八百里秦川的民俗风韵尽都展现在舞台之上。

  再说宁夏来的柳萍和李小雄都是一代名角,他们把自己的浑身本事都留在了西安的剧场。那一颦一笑、一悲一喜、一惊一乍,身段、手眼、唱腔、做派、风华尽收观众眼底,祁永年和金花的苦辣酸甜,就是那个岁月里中国农民的缩影与写照。两个人物,一对主演,融入戏魂,风致可观。

  看戏,固然看的是戏里,其实,也是戏外,戏里的艺术,戏外的人生。

  那一年在沈阳大舞台,观摩了韩少云从艺60年的演出盛况。此前,我和一位同事去过韩少云的家,跟老人家有过一些接触。她为人谦和,文雅低调,出入没有专车。彼时沈城举行戏曲艺术节,在演出间隙,我碰到老人家,是看目连戏之后,她挤着公交车回家的情形,不由得令人想起同样年事已高的张中行挤车去出版社上班的光景。

  大师活得自在,有人间烟火气,浸润着市井人生的况味。那是他们的根儿、归属和走向。

  大师也多深情,不忘别人对自己的好。韩少云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摆着周恩来和她的合影。发黄的照片,已放多年——尤其是在场者能透过她的眼睛深处充满的光亮看到她对从前美好记忆的怀念。

  这也体现在告别演出的场景里,当韩少云和弟子声情并茂地演绎《小女婿》中最为动人的“小河流水哗啦啦”一节时,现场所有的观众都很激动,那是最后的辞行,与评剧艺术的告别,与观众的告别。帷幕掀起,又落下;演员登场,再谢幕。人生如此,艺术如此,值得人回想品味咂摸。

  实话实说,在看戏的路上,这些年遇到了各式各样的事,台前幕后,多有所获。我一直觉得,帷幕深处的细节更是蕴藉了精彩的内涵,无尽的品相。

  那次是在乌镇的水剧场,2014年第二届乌镇戏剧节,开幕大戏是田沁鑫的《青蛇》。

  当天赶上下雨,人们打着雨伞,披着雨衣,在露天剧场里品戏,好有滋味。断桥边,西子湖畔,白娘子遇雨,许仙赠伞,结下情缘。戏里戏外的雨,就这样交织起来。看戏间歇,我甚至下意识地走神,油然想起少年之际看李炳淑主演的电影艺术片《白蛇传》的光景。湖畔邂逅,三潭印月泛舟,水漫金山,夫妻泣别……那么多联翩而至的艺术场景,用画面和声腔串联起一幕幕动人的传说。

  此番又在水剧场里欣赏带点前卫性质的戏说,法海居然对青蛇产生了依恋!是潜意识的,也是本心的,在持戒受定和人间欲情之间,难以割舍,换来了矛盾重重的多层次多角度的人生观感。

  “别过此生,我将踏入荒芜,我不会记得雷峰塔,只会记得姐姐的双眸,许仙的伞,袈裟和禅院钟声……”这就是青蛇的醒悟,也是导演和编剧的内心诉求。

  不再是单纯的、果断的、伶俐的、温情的,总是成全别人的善解人意的蛇仙,同样还带着自己的困惑、迷离、痴情、惶惑、爱与背叛……

  雨中,就这样与水剧场里边的《青蛇》相遇,天在落雨,心被感情的雨滴浇得湿漉漉的。万千意味,难分难解,尽在其间。

  戏里的事,说不尽,道不明,那是玄机,也是谜底。

  真正的好戏,一戏一格。每一出都各有其妙。而藏在观演路上的花絮,多少年之后也都成了人生经验和阅历的难得篇章。

责编:齐志扬
审核:徐晓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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