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三味

  肖复兴

  大雁蛋

  刚到北大荒,我们二队的边上有很多荒地,我们干的活儿,就是把一些荒地开垦出来,来年种上大豆。当时,管这样的活儿,叫“清理地号”。地号,是规划出来的地块,编号便于管理。

  那些地号,是几百年来未曾开垦的处女地。当年,肖洛霍夫曾经写过一部长篇小说《被开垦的处女地》。处女地,这当然是个好听的词,其实,就是一片荒草甸子,间或有一点儿荆棘灌木和野树棵子。这些树棵子是枯死的树根,当地人叫作王八柳,是野柳树的一种。别看只是树根,非常粗,非常深,盘根错节,很难清理走。我们先在树根周围用镐头刨出一个大坑,然后用粗绳子绑在树根上,拖拉机在前面拽,我们在后面推,才能把这一棵王八柳请走。

  那天,在挖一棵王八柳的时候,在旁边的荒草丛中,发现了五六个大雁蛋。来北大荒前,我看过林予写的十万转业官兵开发北大荒的长篇小说《雁飞塞北》,其中写到大雁,都是落在荒原的草甸子睡觉、下蛋的。我第一次见到大雁蛋,很好奇,很兴奋。没有鹅蛋大,灰色中带一点儿绿头儿,阳光下闪闪发光,静静地躺在那里,很惬意的样子,根本想不到会被我们几个知青蜂拥而上,统统拿走。

  有人提议拿去孵小雁。来到北大荒,看到过大雁,都是在天上飞,要是能养几只小雁,看着它们长大,该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初到北大荒,我们想入非非,都是从小说里看到的情景。

  把这几个大雁蛋拿到老乡家,放在鸡窝里。我们想得简单,母鸡趴窝,能把鸡蛋孵出小鸡来,就一定也能把大雁蛋孵出小雁来。可是,一连好多天过去了,尽管我们眼巴巴地盼望着,母鸡也没有把大雁蛋孵出小雁来。倒是看到几只母鸡乱蹦乱踩,踩坏了一个大雁蛋,蛋黄流了一地,怪让人心疼的。

  有人说:算了吧,别回头把大雁蛋都踩坏了,多可惜呀!

  于是,我们把剩下的大雁蛋从鸡窝里拿出来,回到宿舍,放在脸盆里,倒上水,煮熟吃了。

  一点儿也不好吃。和鸭蛋鹅蛋一样,有股很腥的味道。

  那几个大雁蛋,如果我们不是梦想孵小雁,不成之后把它们吃掉,它们会变成大雁,飞翔在北大荒的上空吧?那时候,流行一句话: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读了小说《雁飞塞北》,就觉得自己真的是一只飞翔在北大荒的大雁了。其实,远不是,自己不过是一只尚未出壳成鸟就被泯灭于青春摇篮里的大雁蛋。冒出这样的想法,有些顾影自怜,却是真实的。

  一辈子,只见过这样一次大雁蛋。

  扁豆

  北大荒的扁豆,比北京的好吃。

  第一次吃,是1968年7月,到北大荒第一天的黄昏。我们要过七星河到大兴岛,那时河上还没有桥,要乘渡船过河。河水弯曲,水道复杂,水底又有水草错综蔓延,天说黑就黑下来,河面上一片浓雾笼罩。安全起见,农场领导把我们安排在当地大礼堂,打地铺睡一夜,第二天清早过河。这一天晚饭,大家分散到老乡家吃饭。我到那户农家时,一盘热腾腾的饺子已经端上小炕桌。饺子馅是用扁豆和猪肉做的,没放酱油,非常绿,真香,比在北京吃的扁豆馅饺子香,贪吃吃撑,暂时忘了北京,忘了家。

  非常奇怪,57年过去了,至今还记得那天黄昏时吃的扁豆馅饺子。

  扁豆花很好看,在北京我住的大院里,很多人家门前种有扁豆,紫色的小花,对瓣开,迎风摇曳时,像紫蝴蝶,摇头晃脑,使劲儿地飞,就是飞不起来,很着急的样子,特别好玩。北大荒的菜园里,扁豆架一排排,仿佛列阵的仪仗队似的,要气派得多。满架扁豆花盛开的时候,紫莹莹的,一片片铺开,涂抹着北大荒夏天最娇艳高贵的色彩。

  扁豆并不是为了好吃,才让花开得好看,好吃的菜开的花不见得一定好看,正如娶进家门的媳妇,人好不见得长得好看一样。但是,人好又长得好看的媳妇,到底还是让人喜欢的,扁豆就是这样让人喜欢的一种菜。

  不知别人怎么看,我觉得最好吃的扁豆,是干扁豆,北大荒叫作干豆角子。北大荒冬天长,青菜不易保存,会将很多菜晾晒成干儿,最常见的是茄子和扁豆。过年的时候,将干豆角和猪肉加粉条一起炖煮,是一道美味无比的年菜,扁豆浸透了肉味,很香,特别有嚼头。也有把干豆角水发之后,和猪肉一起剁馅包饺子,和新鲜的扁豆不一样,里面有夏天的滋味,也有秋冬两季时光经过的滋味,像一幅老照片,褪了色,卷了边,却更让人感慨回味。

  头一次回北京探亲,老乡看我爱吃干豆角,特意装了一大包,让我带回家。在北京,没吃过干豆角,照着北大荒的做法,包了一顿饺子,全家人都爱吃。

  这种干豆角,得是北大荒特有的油豆角。回北京后,用市场买回来的扁豆晒干,不是那味儿。

  西瓜

  我们二队的最西边,专门开辟了一块荒地做瓜园,种西瓜和香瓜。从西瓜还未完全成熟,到拉秧罢园,从夏天一直能够美美地吃到秋天。那时,瓜园是我们知青的乐园。

  西瓜刚刚结果,在瓜园里就搭起一个窝棚,每天从白天到夜晚都会派老李头儿看守。他是当地的老农,孤身一人,侍弄瓜地有一手,每年瓜都结得不错,算是对他的回报。

  队上分瓜,知青按照班组派人去瓜地挑瓜。去的人每人要挑出一麻袋西瓜,扛回来大家吃。这是个美差,因为扛西瓜回知青宿舍之前,先自己美美地吃得肚子滚圆。有一次,我和一个同学去瓜地挑瓜,先韩信点兵一般从瓜园里摘下半麻袋瓜,然后一屁股坐在地头吃瓜,用拳头砸开瓜,吃一口不好,扔掉,吃一半扔一半,直到吃得水饱,吃不下去为止。老李头儿看见我们扔了一地的西瓜,气得冲我们喊:有你们这么糟蹋瓜的吗?那瓜长了一春一夏,容易吗?吓得我们扛着麻袋一溜儿烟跑走。

  瓜园里的窝棚是老李头儿的家,每天吃住他都在那里,为了防备獾和狐狸夜里跑来糟蹋瓜园。老李头儿大概没有想到,夜袭瓜园的,常常不是獾和狐狸,而是知青。我们常常会趁风高夜黑时分溜进瓜地去偷西瓜。瓜园的田埂边,有一道不宽的水沟,西瓜要水,水沟是老李头挖的,为了瓜园浇水用。我们偷的瓜,都放进水沟,瓜顺着水流漂出瓜园,我们可以大摇大摆地拿到知青宿舍里尽情海吃。

  如果说在北大荒那几年,青春蹉跎殆尽,残存的收获之一,便是那一夜夜从老李头儿眼皮底下偷吃无数个西瓜,学会的挑瓜手艺了。刚从北大荒回到北京那一阵子,下班回家的路上,看见卖西瓜的小摊,常会跑过去,自以为是地帮别人挑瓜。眼见着挑出来的瓜,一刀切开,红瓤黑籽,水灵灵的,红粉佳人一般,个个不错,买瓜的高兴,卖瓜的也高兴,夕阳辉映之下,我颇有些成就感。

  我们自以为老李头儿不知道当年我们偷吃西瓜的事,其实,他门清儿,只是不揭穿我们的小把戏罢了。事后好多年,我重返北大荒,见到老李头儿,提起旧事,老李头儿对我说:都是北京来的小孩子,一年难得有个瓜吃,就敞开了吃呗!

责编:栾溪
审核:徐晓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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