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中的母亲

  李海燕

  春天已在日历中站成一页风景,可辽西冬天这件风衣,还紧紧地裹着大地,望一眼不见绿色,再望一眼,还是不见。

  于是盼春。

  不知是夜晚,还是清晨,有那么一株淡淡的近乎鹅黄色的新绿,从冬风衣的一颗扣眼儿里钻出来,探头探脑,战战兢兢,又胆大妄为,像一个被母亲刚刚娩出的新婴。经过一场又一场的倒春寒,它终于彻彻底底地强壮起来,把根牢牢地扎在土地里,唤出千株万株来,撑破了那件冬风衣。

  那些还稚嫩的草儿们,耐过“清明前后三场大冻”之后,春天的步子才大起来,一天一个样,今天杏花开了,明天桃花开了,连地面上的苦菜花都耐不住性子,开得遍地都是。

  总是喜欢把心放逐在春夜里,让春风吹起再度年轻起来的思绪,听春雨呢喃。

  简直太喜欢春雨润如酥的情境了,尤其那种牛毛似的春雨,细细的,碎碎的,缥缥缈缈的,无须遮伞,就那么走在其中,宛如走在一幅惟妙惟肖的写意画中,微凉、清新、温软,更不乏浪漫,心田的坚硬被融化得柔柔的,软软的,春的味道就在那雨里升华了。

  第一场春雨,就像一个故人,禁不起念叨,说来就来了。

  我急不可待地推开窗户,用心聆听第一场春雨的声音。

  雨声纤细缥缈,如虫儿在大地上蠕动,若有若无地从春的藤蔓上慢慢匍匐过来,喷雾一样润湿了我的额头,慢慢凝成一滴清露,滑落到唇边,舔一下,干枯的心田便被滋润了,极是舒坦。

  到底经不住这初雨的诱惑,裸着头走进雨中。天空如墨,雨丝细如绣针,一针一针地绣着静默的大地。仿佛看到家乡满坡的桃花正在雨中吐着花蕊,雨丝里都熏了桃粉的香。恍惚看见母亲从桃花里钻出来,穿着往常的深蓝色家常衣裳,脸上带着温软的笑。我欣然扑过去,想把母亲拥进怀里,却抱空了。猛然清醒,发现自己刚才走神了,细雨淋湿了眼眸。

  记忆里的母亲不曾年轻过,穿着非黑即蓝的衣裳,就像一棵植物,长出来就是秋天的样子。

  其实,母亲长得白净,且心灵手巧,我们未成年时,都是母亲为我们做衣裳穿,每每都做得妥帖合体,还会绣上一些小花小草,牵扯了好多羡慕的眼光。我结婚时,母亲给我做了一件玫红色的偏襟小袄,盘的五瓣梅花扣袢儿,衣襟和袖口绣了几朵粉色的桃花。单位的姐妹们都以为是成装呢,听说是母亲所做,都羡慕得不得了。那件小袄早已陈旧,却一直舍不得丢掉,时常想起穿着它时的美好心情。

  母亲是被那个岁月掩盖住了爱美的天性,让她错过了好多关于青春时代该有的美好。母亲18岁那年的春天,生下第一个孩子,我的大姐。母亲饱满如春的年龄,穿着黑色的偏襟大袄,坐在简陋的出租屋里,撩起衣襟给孩子喂奶。母亲自己的春天,枯萎在18岁那年的春天里,而被她娩出的6个孩子,却都拥有了美好的春天。

  天亮了,雨停了。这场雨落得并不多,却把春天带了来。春风变得柔和,无须刻意,搭眼便是盈盈新绿。闺密微信里邀约去植物园看桃花,说备下了几件新衣,专为拍照用,还有我最喜欢的旗袍装,便有些心动。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婉拒了。

  8年以前的每个春天,都要刻意回一趟乡下老家,看一场桃花盛开。

  桃园在村庄的东面山坡上,一面偌大的山坡,修成一阶一阶的梯田,满山的桃粉,呈阶梯式蔓延下来,远远地望去,仙境一般。置身在无边无际的桃粉中,兴奋得像一个多情的少年郎,遇到一个施了粉黛的俊俏少女,情动心动,情不自禁地想靠近,想拥有。殊不知,置身于这浩大的粉色之中,没有占有她,却被她拥抱着,忘了今夕何夕。

  最后一次去看桃花,母亲还在,当时母亲已是风烛之年,那天也兴致满满地跟我们去了桃园。

  那天与母亲拍了很多照片,每一张照片里,苍老的母亲把自己笑成了18岁的样子。其实一个女人不管多么老了,甚至老成一座废墟,但她依然保留着少女时代的心境和神情。那年的六月,母亲心脏病复发,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把自己82岁的人生消耗没了。我打开电脑,重温桃园里留下的欢愉与温情。

  桃花下,祖孙三代三个女人,笑靥如花,神情仿佛都是18岁的少女一样,灿烂。尤喜女儿把一枝桃花横在姥姥脸颊的那一张,母亲只露出那双含笑的眼睛,深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每次看,都觉得母亲是在深情地看着我,不曾离开过。

  看过无数场桃花开,唯有最后与母亲看的,是今生最美的一次。美的风景拥有过一次就足够了,它已嵌进骨子里,成了永恒。

  傍晚时分,闺密送来几枝缀满花骨朵的桃枝。她说,为了不让我错过这个春天的桃花开,是藏在风衣里带出来的。我把桃枝养在一只透明的玻璃瓶里。第二天一早,花朵开满了枝条。哦,我的屋子住进了一树桃花,不不,是一个春天!

  整个早晨,我坐在那些桃花前,静静地端详它们,阅读它们,嗅它们,细细的香气袭来,整个人便在这个春天里,醉得一塌糊涂。

责编:闫尚
审核:徐晓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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