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埘
1937年淞沪会战爆发后,暨南大学文学院院长郑振铎面临抉择:是随机构西迁,还是留守沦陷区?上有古稀祖母,下有襁褓幼子,全家十口人的现实让他最终留在上海租界的“孤岛”中。这位“五四”运动的干将,在民族存亡关头转身扑向故纸堆,在炮火中抢救珍本古籍。吴真的《暗斗:一个书生的文化抗战》正是讲述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吴真历时15年深入中日档案馆,以新发现的1939年郑振铎日记和大量日方档案为线索,重现了这位书生在“敌人的魔手巨影”下抢救1.5万余种宋元善本的壮举。
当上海沦陷,炮火不仅摧毁建筑,更引发了一场隐秘的文化掠夺。日本军方制定了详尽计划:每个师团配备“兵要地志资料班”,拟出“接收”清单;随军特派图书馆员以“整理”之名劫掠机构藏书;掠夺的书画甚至被割去装裱以便偷运。更令人心惊的是,日本汉学家深度参与此劫——当稀世孤本《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惊现上海,中介陈乃乾抢先在日刊《书志学》介绍此书,暴露日方对中国古籍的虎视眈眈。
郑振铎敏锐察觉危机:“日人对我国文献的搜求,近言之,为研究地方情形及行军路线,远言之,为控制我民族史料及文献于千百世。”在日军特务机关“梅机关”的监视下,他化身书林斗士。清水董三等特务多次试图收买他,却不知这位书生正以购书为盾牌,守护着文明的火种。
上海孤岛犹如京剧《三岔口》的舞台——黑暗中多方势力缠斗,敌友难辨。郑振铎的战场在四马路的旧书店、藏家的密室、每周秘密聚餐的“星六会”。仅1939年,他就参加了36次这样的聚会,在饭桌上构筑起文化保卫的网络。
吴真以侦探般的笔法揭开幕布。当《古今杂剧》这部包含242种元明杂剧的孤本出现,郑振铎遭书商潘博山设局抬价,却不知背后牵扯陈乃乾与潘家的宿怨。最终他举债九千大洋为国家抢下瑰宝,今日它安然存放于国家图书馆。
身处沦陷区,郑振铎承受着双重焦虑:既要躲避敌伪追捕,又背负“未赴国难”的道德枷锁。他将抢救文献视作自我救赎:“为国家保存文化,如在战场上作战,只有向前,决无逃避。”这种信念重塑了传统藏书观——当藏家崇尚宋元古本时,他提出“我辈收书,不重外表,不重古董,唯以实用及保存文化为主”。方志、地图、晚清别集这些曾不被重视的文献,因承载国家民族记忆被他奋力抢救。
《暗斗:一个书生的文化抗战》中特别关注传统史学忽视的旧书商群体。郑振铎善用中间人,与书林高手角力,甚至“与诸贾竞”,只为践行“楚弓楚得,古籍留存国内”的原则。
这场暗斗延续至抗战胜利后。郑振铎抢救的3万册古籍曾被日军劫往东京,但因他保留的详细书目成为追索铁证,最终完璧归赵,守护了文明血脉的完整。
郑振铎的坚守超越时代——他深知房屋可重建,工厂可更新,但烧毁的《永乐大典》、漂海的《敦煌卷子》,一旦消失便是文明永恒的伤疤。吴真以书籍史为镜,映照出知识分子的铮铮傲骨。当战火企图焚尽文明记忆,正是这些在孤灯下整理书目的身影,为民族守住精神的河床。三联书店出版这部新著,不仅复活了一段“暗斗”史,更让我们听见文化血脉在书页间奔涌的潮声,那是中华文明在至暗时刻依然强劲的心跳。
责编:周艺凝
审核:刘立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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