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军
“五一”假期的一个晚上,忽然聊到辽超。朋友问我:“你自诩资深球迷,问你一个事,看过辽超吗?”我尴尬地摇了摇头。听过贵州村超、视频看过江苏苏超,自家门口的辽超还真是没听过,更没看过。
朋友先嘲笑我是个伪球迷,接着便一本正经地说起去年新创建的辽超。
回家后,我搜索有关辽超的新闻,眼睛看着视频里的辽超足球比赛,心里回想起自己的从前。我真切地听见,内心咔嗒一声,辽超像一把钥匙,倏然打开了一扇门。三十年前那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以及沉寂得令人窒息的静默就都扑面而来。
那是1997年的金州。
二十几岁的我,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只要有国家队比赛,我是一场不落。金州体育场,一个承载了我们无限憧憬的、闪闪发光的名字!我们对国家队世界杯出线的前景,是那样天真并乐观着。
对伊朗一战,打平即可占据出线的绝对主动权。开场便是闪电般的进球,配合如手术刀般精准,我们几个同道中人在闪烁着雪花的电视机前,欢呼的声音几乎穿破屋顶。那一刻,觉得自己正在见证着中国足球的腾飞,觉得我们这代人的热血,终于寻找到最光荣的寄托。
然而,足球比命运还难以预测,足球的魅力与残酷,大抵就在于它的不可预测吧。后来的事情,每一个中国球迷都刻骨铭心。那黑色的十分钟,如冰冷的海水倒灌,瞬间浇灭了所有燃烧的希望,只留下无边的窒息与空洞。
我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有一块什么东西,猝然碎掉了,碎得无声无息,却又彻彻底底。那是一种被最信赖的东西背叛了的感觉,满腔的热望,瞬间被浇灭,只剩下一堆湿冷的灰烬。那种梦想破灭的滋味,是一种哑然而又伤及心灵的痛。那一夜,不知全国有多少同样失语的人,和同样骤然降温的心。
希望的小草枯萎了,但到了春天,它又悄然探出嫩芽。
我还是舍不得绿茵场。2001年的秋天,沈阳五里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与前次不同的更为凝重的期盼。我已经三十多岁了,狂热虽稍减,但那份痴心,却沉淀得愈加坚实。
当终场哨声吹响,屏幕上打出“我们出线了”那几个大字时,外面,是震天的鞭炮与欢呼声,屋里,我们几个一起看球的朋友,却只是静静地互相望了一眼,举起手中的啤酒瓶,重重地碰在一起。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仿佛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到达了第一个宿头。那种如释重负,不同于辽超各城市主队绝杀后纯粹的狂喜,它更沉重,也更深邃。
有些快乐,需要用漫长的痛苦来酿造,滋味才格外醇厚浓香。而一场足球赛,大半时间是冗长的传递、跑动与对抗,精彩射门的瞬间寥寥,但只要球员始终保持认真的态度,始终相信下一次有进球的可能,这比赛,便有意义。
三十多年来,我看过凌晨的世界杯决赛,也曾在无数个深夜,守着那些不知名的联赛,只为追寻一点足球最本真的乐趣。喜怒哀乐,便常常系于绿茵场上的二十二个人和一只黑白相间的皮球。
这份痴迷,于我是一方独自徜徉的秘密花园,是庸常生活里一道刺破沉闷的闪电。足球作为超越胜负的精神慰藉与情感联结,让我一次次地看清,这小小的皮球,何以能撬动整个世界。
想起一位病中看球的老友。2018年,他手术的前一晚,躺在病房里,捧着手机看世界杯小组赛。看见我,他笑了笑,说:“能看的时候,就好好看。”足球于他,是生命的止痛剂,对抗着人生的无常。他看的已不是足球,是一种陪伴了他大半生的、浸入骨子里的习惯,是一份温柔而固执的倔强。
足球场上的倔强,又何尝不是如此?我见过一位跟腱断裂的业余老将,被抬下场时,仍挣扎着问:“球进了没有?”得知进球有效,他疼得龇牙咧嘴,脸上却绽开了孩子般的笑容。那纯粹的笑,映照出足球最本真的魔力,热爱本身,就是最高奖赏,足以消弭肉身的剧痛。
这份痴迷,有时是家族的传承。一位沉默寡言的同事,是罗马队的铁杆球迷。2001年意甲收官战,罗马队夺冠的那一刻,他挥舞着破旧的围巾泪流满面,反复念叨着:“十八年了,十八年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失态。他哭泣的,不只是一个冠军,而是他父亲、他哥哥,以及他自己,两代人共同的、十八年的等待。足球,原来是一条河流,流淌着家族的记忆与情感。
辽超看台上,常能看到祖孙三代穿着同样球衣的画面,那份传承与陪伴,让我想起了当年电视机前沉默的父母。他们都不是球迷,却总是在我看球时,默默地坐在一旁,陪我把整场比赛看完。即使其他频道正在播放着他们追看的连续剧,也决不调台,决不干扰我看球。起初我不理解,还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他们:你们知道啥是足球吗?他们不说话,只是张嘴一笑,眼角漾开细密的皱纹,继续陪着我看球。他们哪里是在看球,只是想多陪陪他们这个一头扎进足球世界里、与他们说话越来越少的儿子。
金州的泪、五里河的笑、病房里的微光、老将的笑容、同事挥舞的围巾、父母沉默的侧影……这些碎片被时光串联起来,因为足球,我拥有了蜜糖和黄连共同喂养的青葱年华。
辽超,这烟火气十足的草根联赛,终于让那封“盖着旧邮戳的信”,找到了可以投递的邮箱。原来它要寄往的,从来不是某个具体地址,而是我从未远去的青春。
这该死的足球,仍在我生命的原野上,不知疲倦地滚动。而我,虽已年过半百、两鬓微霜,但热爱辽超的情绪一旦点燃,仍是当年那个跟着足球奔跑的少年,一眼,就望见了青春的自己。
我开始关注辽超。9月20日下午6点的沈河文体中心,朝阳对沈阳的比赛如期进行,这是一场我无法取舍的比赛。朝阳是我的家乡,沈阳是我工作生活的地方,我无法确定看这场比赛是想支持谁,只是觉得必须看。
随着比赛的深入,看台不再是看台,而是成了一个巨大的舞台,每个观众都不由自主地成了表演者,欢呼声、呐喊声、歌唱声、加油声……此刻,这里没有了身份、地位、财富的区别,大家都是球迷,每个人在此卸下日常面具,回归最本真的喜怒,尽情宣泄自己,如醉如痴。这份忘我的纯粹,是激情、是热爱、是力量。
有一位中年人手指球场,向身边的年轻人比画着什么,仿佛在进行战术上的深度交流。我还看到一个骑在父亲脖子上看球的孩子,手里挥舞着小旗,发出稚嫩却响亮的呐喊。
当最终的比分定格为1∶5,有一句话忽然从我的脑海里蹦出来:重在参与!这样想时,比分便不重要了。
看足球,本质就是一场狂欢,人是需要狂欢的。一场球,能忘掉自己,深陷快乐之中,这球,就没白看。
辽宁这片足球的土地,除了刚刚强势夺得中甲冠军并重新升入中超的铁人队,也正被火热的辽超重新唤醒,让根植于钢铁血脉的不屈呐喊,在绿茵场上找到了新的出口。
此刻,我看见一颗旋转的足球,飞出辽超赛场,正奔向我的脚下。
责编:张晓楠
审核:刘立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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