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禾刀
“临终前,外婆的床头有几个橘子。我跑去拿橘子,她竟然拒绝了我,她说,这一次她想留给自己吃。然而第二天,她就走了,这几个橘子,终于不曾吃完”。在《朝东屋:一个村庄的百年微澜》中郑嘉励的文笔温润细腻到令人窒息。外婆经历过物质的高度奇缺,以前总是尽可能照顾子孙。而临逝前,她的这一“自私”之举,是对自己唯一的宽慰。
这是一部饱含家族记忆的纪实著作。书读完有段日子了,掩卷沉思,这不只是郑嘉励个人的“家族志”“村庄志”,更像是从农村走出的同龄人的共同记忆。先前读过他的《考古者说》,行文风趣幽默如同一位高级段子手,给人留下愉快的体验。本书字里行间浸透的则是生活沉重的质感。这个原本与“洛阳铲”打交道的考古学家,这次将探寻历史的手铲转向自身血脉的源头——浙江玉环楚门的朝东屋自然村。郑嘉励打捞一片片历史残片,拼接出一个个性格与亲情棱角分明的形象,最终汇聚成一个村庄的历史。
郑嘉励说:“村庄是大一点儿的家庭,家族是小一点儿的村庄。”朝东屋村临海,在靠海吃海经济发轫之前,可耕地少,农作物收成低,导致一种由海拔构成的梯级现象:海边的不如山里的,山里的不如那些平原地带的。不过,这丝毫难掩老一辈人的自信,他们总会告诉下一代,朝东屋村是全国最好的地方。田稀地少,还会助长一些人对土地的报复性崇拜,打小时因母亲缺奶水靠喝米糊长大的“糊人叔”,至死坚信,“种田乃天下最稳妥的工作”。
经济收益的差别折射到生活中,便是一条层次分明的链。很不幸,朝东屋村位于这条链的末端,而父亲更像是这个末端中的末端。因历史原因,父亲从代课教师下岗,在种田的乡亲面前更显低人一等。父亲能够娶到山里有地的母亲——尽管她目不识丁,已经是祖坟冒了青烟。当了农民后,父亲先前教书的那些“优点反而成了缺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母亲常常数落父亲的懦弱与无能,甚至连看报的习惯也成为她抱怨的导火索。
每个人都有自己读懂父亲的方式。很多人写过父亲,笔墨之中常常充溢着“大爱”二字。郑嘉励笔下的父亲,有一个认识进阶的过程。一开始,父亲的形象并不高大,反倒如同母亲眼中的懦弱。因此,走出父亲的阴影,这既是母亲的期望,也是子女们学习的动力。
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郑嘉励渐渐发现,默默无闻的父亲有更多侧面。改革开放后,父亲没有像别人那样开作坊办工厂搞经商,而是支个小摊,赚点小钱,贴补家用,始终如一。父亲坚信读书是子女们的最大出路,对于孩子们的上学,父亲总是以力所能及的方式,默默地支持。后来父亲患上肝病,担心传染家人,吃饭时,主动不与大家同桌,刻意专用碗筷。当偶尔得知有人因肝病去世时,因联想到自己而“闷闷不乐,好像别人致命的肝病会传染给他似的。一个人心理虚弱,就会草木皆兵,对号入座”。
多年后,郑嘉励猛一回首发现,曾经试图挣脱父亲的影响,其基因早已深深镌刻在自己的骨髓里,反倒越来越像父亲。当同事们纷纷把握投资房地产的风口时,自己却瞻前顾后,颗粒无收。郑嘉励自嘲道,“我的底色是个农民。”
写到父亲,自然绕不开母亲。虽然印象中母亲常常责怪父亲,但郑嘉励认为,母亲并非天生就这样一种强势人格。母亲从小经历了姥爷的出走,再也未能“受到命运的眷顾”。在外婆独自的拉扯下,母亲“一点点丢失少女的天真,成长为务实而又缺乏安全感的女人”。然而,父亲软弱的性格不足以为母亲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天空。母亲没有别的更好选择,除了数落父亲的不是外,再就是不停地将期望转嫁在下一代身上。
严谨,是考古学家的基本素质。在剖析亲情时,郑嘉励没有千篇一律地盛赞血浓于水,而是正面直击矛盾痛点,亲情间的嫌隙与龃龉,在他的“铲刀”下一览无余。一生不顾家的大伯四个子女都没有读书,年老后只能躲在寺庙里消磨余生。一个从小缺少关爱的人,终不愿意将自己的爱施与子女。“人性在利益面前经不起考验”,宅基地纠纷越来越成为乡村矛盾的焦点,郑家终概莫能外。多年后与小姑妈的宅基地纠纷,将亲情涂抹上一层沉重的阴霾。
时移世易,改革开放后,浙江在乡镇经济方面开始发力,当年贫瘠的朝东屋村因此受益,那些破败的盐田小屋成为外来打工者的租屋。欣欣向荣的背后,郑嘉励并不认为乡村只有田园牧歌,反倒觉得那只是文人的美好想象。他并不否认左邻右舍的互帮互助,但又认为,乡村的世俗或者说陋俗早就根深蒂固,源远流长。肆无忌惮地在背后谈论他人的婚姻、生育、就业、子女等问题司空见惯,所有问题都可能成为咬耳根的乡村“热搜”。更有甚者,慕强凌弱,罔顾亲情。郑嘉励说:“农村并不总是讲理的地方。”吵架是乡村的一大陋习,“吵架越来越凶,彼此揭发的隐私越来越肆无忌惮,仿佛人人都是男盗女娼,丝毫不顾忌可能会给孩子们带来的伤害。”
郑嘉励成长的岁月,正是城乡二元户籍政策深刻变革的年代。当年农村娃读书,很大一部分原因源自于对吃商品粮的强烈渴盼。而朝东屋村人最渴望的,就是像村里唯一吃商品粮的那户那样,早上可以喝杯牛奶。郑嘉励进入大学后,第一次拿到梦寐以求的粮票时没法不深感欣慰,自己终于也是吃粮票的人了。然而,改革开放的步伐超出了想象,还没等他焐热手中的票根,配额制度取消,心里一下子空落落,感觉失去了身份的归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说是乡下人,乡下没田地。说是城里人,手里没粮票,城里没房子”。
繁华都市与田园牧歌形成的强烈反差,常常令游子们在挣脱与归属间反复彷徨,郑嘉励亦不能除外。“我曾经对农村生活厌恶至极,到了城市,不如意事十之七八,又重生了关于家乡‘田园牧歌’的想象。但在农村住不了几天,又会感念城市生活‘大隐隐于市’的逍遥自在”。我们都只是历史的一粒粒尘埃,包括朝东屋村这块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责编:周艺凝
审核:刘立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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