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惜取老年时

  俞晓群

  本文题目,引自唐代无名氏《杂调》中的名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只是我以老年替换少年,想来不禁暗笑,审视此时的心态,似乎落入“老夫聊发少年狂”的窠臼?其实不然。写此文,最初的题目是“老年生活的乐趣”,试图讲述一个人步入老年之后的文化故事,诸如阅读、写作、习字、绘画、收藏云云。动笔时适逢惊蛰日,清晨阳光和煦,乍暖还寒,不觉触景生情,才有了一点浪漫的思绪。

  看到这里,可能有人会说,现实中的老年生活,往往存在着很大的变数。老年人伴随着社会身份的边缘化,身体日渐衰弱,晚年的生活节奏不断地发生着变化,已经大不同于年轻的时候了。此时一味奢谈乐趣,似乎还有“诗与远方”的味道,就有些自娱自乐、自我安慰的嫌疑了。是啊,我作为已老之人,深知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不可抗拒,但我们也不必面对老年的某些困境,产生过于悲观的情绪。其实就整体人生而言,即使以时间计算,老年阶段也占比很高,许多老人的生活内容丰富,品质高尚,不然孔子何以说六七十岁是耳顺、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呢?

  正是基于这样的一些思考,我想把老年人的文化生活,划分为准备、步入、走出三个阶段,分别谈一点想法:

  首先是进入老年之前,一般需要做好三个准备。一是思想的准备,年轻时我们过于喜爱群体性的社会活动,每天早出晚归,家只是一个休憩的场所。到了老年,家变成了你的生活中心,此时我们做事情,无论是业余或专业,都要尽量选择一些自己能够把控的事情去做。我的首选,是阅读与写作。深一层思考,我们需要追求一种独立的生活方式,追求行为的个性化、个人化。它会使你在自觉与不自觉中,平静地对抗世俗社会的围困与干扰。顺带强调一下,我的阅读是以纸书阅读为主,网络阅读为辅;我的写作是在职业创作中电子化,休闲写作中纸质化;我的输入法是电脑用拼音,手机用手写。我这样做,也有各自行为的思考,例如后者:我坚持用手写输入法的目的,可以避免传统书写时提笔忘字的发生。二是阅读场所的准备,所谓阅读三件套:网络、图书馆、书房。其实在网络阅读中,有一个更重要、更专业的空间,那就是旧书网。中国有亚洲最大的旧书网,它们是民营经济与市场经济的产物。那里有三个不可想象:书多而全得不可想象,购书方便得不可想象,有些好书便宜得不可想象。再进一步,它还有帮助你查找资料的功能,一些冷僻无闻的书,一些未及重印的书,只要你输入关键词,都会有人帮助你寻找它们,帮助你复印再现。比如我写小书《如烟的往事》时,找到并复印了几种《鲍氏家谱》;写著作《五行志丛考》时,找到并复印了《南朝佛寺志》等许多古代书籍。有些店家还会几次打电话跟你确认:“此书你真的需要吗?还缺什么?”那认真的态度,经常让我赞叹。三是知识的准备,它应该是在没有跨入老年生活之前,甚至在少年时期就开始了。总体而言,此事大体有战略性存储与技术性训练两种,前者说的是阅读、笔记、选择方向:阅读会给你带来图书的私藏,笔记会丰富你的知识记忆,选择方向会让你对某件事情更为专注,最终成为专家或一专多能。后者说的是一些基本技能的早期学习,比如绘画、练字、学写文章,这些事情都需要长期的培养与积累,甚至要练童子功,它会让你一生受益。到老年展示才艺时,你才不会附庸风雅,或者陷入种种“老人体”的尴尬。抑或回望来时路,我们见到一群年轻人欢快地行走着,转眼之间几十年过去了,到了老年,再看一看这群同行者,谁字写得好,谁文章写得好,谁绘画画得好,谁学问搞得好,都已经不言自明了。这里面有天赋的作用,有环境的作用,但都很有限,更多的是有心,用心,积累,坚持,更多的是选择了正确的方向。还有三个要素需要强调:一是师承,二是做人,三是辛劳。

  其次是进入老年后,未来的生活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阶段。记得一位老年医学专家对我说:一般说来,一个人60岁退休之后,他的体力与精力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是60岁到70岁,堪称一个人的黄金时期,此时他的头脑清楚,思维敏捷,身体健壮,经验丰富,读写能力依旧,身心状态与在职时没有明显的区别。二是70岁到80岁,堪称一个人的白银时期,此时他的头脑依然清楚,读写能力依然保持,但精力逐渐不济,体力开始走下坡路,年轻时身体基础好的与差的人,此时开始出现两极分化的现象。三是80岁到90岁,堪称一个人的青铜时期,此时他的思想高超,经验独到,但他的精神状态如变化无常的天空,不会总是晴空万里了,或好风好雨,或时阴时晴,体力衰减导致精力不足,求胜与求生之间,发生着生理意义上的互换。

  此时我想到两位被我尊称为导师的老人,他们一位是有92岁高寿的王云五,一位是有90岁高寿的沈昌文。说到他们八九十岁年龄段的故事,前者是从书中读到的,后者是我亲眼所见。王先生身形矮小,身体健壮,主张“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一生没有动过手术,没有进过医院,不抽烟但爱酒。他76岁辞去社会职务,退居家中,只做台湾商务印书馆董事长,每天译写4000字,用三年时间完成300万字回忆录,从中抽取部分内容,出版近百万字的《岫庐八十自述》。80岁到90岁,他接着《岫庐八十自述》写《岫庐最近十年自述》。到90岁时,他发现不会再有10年了,于是将书名改为《岫庐最后十年自述》。当时记者采访,问王先生身体变化时,他说:“与从前比较,更容易疲劳,日常读写两个小时之后,就要小睡一下,再起来做事。”记者感叹:“一个那样充满活力的老人,还是抵不住岁月的折磨。此时我望着窗外,天快要黑了。”

  再说沈昌文的一段故事:当年沈先生是写文章的快手,为《读书》杂志写编后记时,经常是在付印前一挥而就。但80岁以后,他的文章越写越慢、越写越短了。记得沈先生88岁时,为我的一本小书写序,讲一件事情却张冠李戴。我们知道,沈先生是大编辑出身,当年他的文稿是绝对不可能发生此类事情的。当时我与沈先生的另一位弟子商量怎么办?他红着眼眶说:“别改了,88岁师父的错,也算是一种纪念吧。”再后来我的小书《书后的故事》出版,我请沈先生赐序。老人家去世前几个月,告诉我:“序写好了,过几天交给你。”但我没收到,后来在他的电脑中也没有找到。

  最后是一个人走出老年,进入晚年,可以有三点提示:一是在这里,我将老年与晚年划分开来。此说缘于张中行的一段故事:如众所周知,张先生老年时文章写得极好,一时暴得大名。后来当老人家卧病时,有人前来问候,说道:“您现在还能写文章吗?”张先生说:“写不动了,我已经度过了老年。”由此进入晚年。二是我觉得,一个老人是否还能够阅读与写作,是他老年与晚年的一个分水岭。杨绛年近百岁时,为钟叔河《念楼学短》作序,她写道:“老人腕弱,要提笔写序,一支笔是有千钧重啊!”由此可以体会到,老年人写作之难,不亲身经历是无法想象的。三是面对晚年的老人,晚辈们若有机会,尽量与他们多聊聊吧,否则老人家一旦驾鹤西去,他头脑中的故事会沉入生命的黑洞之中,失去记忆,永无再现的可能。记得几十年前,我曾经请林祥主编《世纪老人的话》,请宋远策划《茗边老话》,每套书都出版过几十册,走的正是请前辈口说历史、记录历史的路子。现在这些老人家大多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书中的内容也显得愈发珍贵。再想到我的父亲,他百岁逝去,如今已经过去13年了。每当想起他老人家,我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竟然是:“那件事情,当年为什么没有问一问老爸呢?”

责编:盛 楠
审核:徐晓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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