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白山

  这山脉《山海经》称其为“不咸山”,北魏称“徒太山”,唐称“太白山”,此后到辽金时因为主峰多白色浮石与积雪而得名“长白山”。南宋洪皓《松漠纪闻》和《契丹国志》的记载有巫气,不像史家手笔,近乎传奇近乎志怪,说长白山不独山白,禽兽皆白,人不敢入。这样的笔墨自然不过是书斋的幻象罢了,但长白山白雪地里有白熊、白貂、白狐、白鹿、白鹤、白鹳、白雕……或许还有过白虎、白豹。

  白兽白禽没能见到,眼前只有白雪,还有白首。《魏书》《北史》记述,在汉魏、南北朝时期,山民十分敬畏长白山,轻易不敢在山上便溺,偶一为之,也用器物盛起来带走,不能留此地。还说长白山上多熊罴豹狼,却从不害人,人亦不敢猎杀它们,彼此相敬相安。

  冰雪中,少有兽迹,天空倒是经常有鸟,离得人远远地飞着。那人撑伞,经过一棵树下,同行者顽劣,一个快步抱起树梢使劲摇晃,积雪像开闸泄洪一般滔滔落下,打在伞面上,竟然有些气喘吁吁。

  山脚还有密林,渐渐上行得高了,雪盛而草木稀,最后只剩下山石。那些山石独坐洪荒,桀骜、孤单、硕大,入眼,恍惚如处广寒宫。天池早就冻住了,一汪绿水凝为冰心。

  天池有太多拍案惊奇,有人说,池水平日不见涨落,每至七日一潮,意其与海水相呼吸,故又名“海眼”。有猎人看见池中有物出水,金黄色,首大如盎,方顶有角,长项多须,低头摇动如吸水状。轰隆一声,忽然又不见了,人以为龙,故天池又名为“龙潭”。

  天池所在地,地势高峻,遍地冰雪,道路滑溜,寒风彻骨,风似乎带着尖锋利刃,能剥开棉衣一般。待不多时,浑身冰冷彻骨,只好逃也似地仓皇而退。

  在长白山,我待了好几个夜晚。或许是三夜,或许是四夜,记忆如此漫长,漫长得像盘桓了几个月,或许是大雪封山的缘故。

  小小的一弯月亮升起来了,月色黯淡,山色更黯淡,黯淡中越发巍然越发怆然。树很高,楼比树高,山比楼高,云比山高,星月比云高。

  我喜欢长白山的云,浅浅敷在山头,风一吹,又像雾,一半缠绕山顶一半勾连苍天。天地之间得此一脉相通,有藕断丝连之美。天象变化无穷,大地千里冰封。所以天机凛然,天机不可泄露。

  暮春初夏,雪水汇集成溪河,不断流向山外,山林积雪一天比一天低了薄了。在那时,长白山中走一走,看看寂寞的雪水轻轻流出谷去,孤零零又叮叮咚咚作响。我喜欢那样的水,不载物,却有万物,义无反顾经过山河,流向大海。

  民间传说,努尔哈赤年轻时躲避战乱曾隐身长白山。后来努尔哈赤以十三副盔甲起兵,长白山作为满族兴发之所在,成了圣地。

  康熙当朝后,也派人踏查长白山,有上谕称长白山乃发祥圣地,奇迹甚多,如此灵山应该永享祀典。经礼部审议,加封此山为长白山之神,祀典如五岳。由于山距市集遥远,祭礼先派大臣诣山,于适当之处设立帐帷,立牌致祭。春秋二季由宁古塔官员于乌拉城举行望祭。康熙还撰文称泰山之龙发脉长白,把长白山推到比泰山还高的地位。从此封山育林,以保国运长存。

  年轻的康熙皇帝第一次东巡,到吉林松花江岸,望祭长白山,行三跪九叩大礼。第二次东巡,暮春时节来到长白山西麓的乌拉城,又在那里举行望祭仪式,挥毫写出一首《望祀长白山》的五律:名山钟灵秀,二水发真源。翠霭笼天窟,红云拥地根。千秋佳兆启,一代典仪尊。翘首瞻晴昊,岧峣逼帝阍。诗并不见佳,但有对祖宗根基仰慕之情。两年后,康熙再次派人勘察长白山地形,雍正时,更建望祭殿于温德亨山,也就是小白山,岁时致祭。望祭殿共有五间,宽九尺,进深两丈,柱高八尺九寸,周围有长廊。小白山望祭殿建成后,每年春分和秋分备好三牲,山鹿、青牛、肥猪各二十,吉林将军率领众官员代皇帝进行望祭长白山之神大典。初一、十五,还由吉林将军和副都统轮流到望祭殿焚香祭祀。

  清朝勃兴,入主中原,他们始终崇敬长白山,在保护龙脉的同时,生怕数典忘祖。康熙、乾隆、嘉庆都写了多篇祭告长白山的文章。史书提到满洲肇兴之地,必从长白山始。乾隆令人编订《满洲源流考》,记录了满族先民从长白山中一路走来的创业历程。

  很多年后,乾隆沿着他祖父走过的路线,再一次举行望祭长白山大典。乾隆帝排场极大,此次巡视,长达四个半月,极力铺张极力奢华,向随行的王公大臣赐食、摆舟渡松花江、巡幸龙潭山,沿途一路围猎。声声钟鼓里,正当盛年的乾隆帝登上温德亨山巅神殿,以三献三祝之仪,面向长白山神牌位,行三跪九叩大礼,然后宣读祭文。祭礼告成,又赋诗《望祭长白山作》以记。这一幕,却是长白山望祭之典的绝响了。

  面对着风雪,面对着长白山的风,面对着长白山的树……眼前黑黝黝的又白了头的大山神秘而悠远。就是这样一个静静的、纯纯的、悄悄的、簇簇的雪地下,孕育出一个王朝。那些来过这里的几个帝王,走在这山野之间,会想些什么呢?得意、惶恐、欣然、恐惧、平和……或许各类情绪都有一些。

  在长白山,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个王朝的面容和身影。那个风云激荡将近三百年的时代,亦仿佛眼前裸露的山崖,褐色的肌理粲然如墨韵,笔墨劲利而苍厚潮润,层层皱染。

  白雪如宣纸如素绢,长白山像古画,是梁楷、是董源、是巨然、是龚贤。我辈来晚了,赶不上北宋南宋笔墨,赶不上明清挂轴,幸运的时候,山水之间瞥见一眼前人的心意也是好的。

  步履山河,错过了人物,错不过风景,山河供养,寻常风景里多一些山河底色,尘世的年轮越发厚重。无论生不逢时,还是擦肩而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悠悠之间,此岸与彼岸,一同化进了陶渊明的那句诗:“托体同山阿。”我也愿与山水同在,愿与书香同在,愿与文章同在。陆游老来不无惆怅地说:勋业文章意已阑,暮年不足是看山。

  冰雪大地最后一夜,天明回程,莫名地,居然有些不舍。不舍得早睡,于是饮茶、怀古、读书。旧小说插画,那些人在冰天雪地中烤炉闲读书,入神入味,让我向往。五代人笔记,宿酒初醒,唐明皇凭妃子肩同看木芍药,亲折一枝递嗅其艳,说是花香能醒酒。月光易缺,花气难长,不如书香绵延几代,老书香越发古艳。友人存得木雕老对联,书文俱佳,看了舒服:一榻清风书叶舞,半窗明月墨花香。

  好书有庄严相,心惶惶焉,心痒痒噫,心念念兮,心切切也,乃至心慕心怡。近年收存了一些线装书,有康乾古籍,有民国旧本,也有后人影印。字大如钱,不损目力,更好在张合自如,白色的宣纸也像雪,锦函里一卷卷冰雪文章啊,其中五彩缤纷,芳草鲜美。

  那日在长白山中的小河里,和友人乘舟漂荡,水声清幽,偶尔有雪团自岸边树上落下,一头跌进水里,须臾消失,清凌凌河水真干净。船随水而行,人随船而往,我知道尽头就在前方。

责编:李明
审核:徐晓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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