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会取代小说家吗?

  阿 唐

  今天,小说家可谓腹背受敌。一方面,新闻事件层出不穷,冲淡了我们读小说时的惊奇感;另一方面,AI的创作力呈现出了超越人类的潜能。这样一来,人为什么还要写小说,读小说呢?

  赵松的短篇小说集《你们去荒野》可作为回应。书中收录的9篇小说,以细腻的笔触拓画了不同的精神状况,一面记录了我们在荒野中的悬停与脱落,一面将我们指向更为坚实的存在。

  故事以外的世界

  赵松的小说节奏缓慢,笔触冷静克制,难免会让人忽视他创作上的激进。作为小说家,他是一个不讲故事的人,故事结束的时刻,才是他小说的起点。

  实际上,本书里的小说蕴藏着离奇“事件”:《盒子》中的女友失踪,《大理冰期》《豪华游轮》里的夫妻疏离,《我的眼睛融化》里的放纵与紧张,《瞳》里的主角被卷入案件之中,《极限》和《SORRY》里的人类意识复苏和机器人觉醒……每一篇都可以渲染成惊心动魄的故事,但在赵松笔下,这些故事性“事件”如同五倍速播放的视频,只留下零星的碎片。他将目光投向故事以外的世界,用慢推镜头描摹刻画。即便人与人的对话,也不是为了讲述和表达,只是为传达情绪,我们无法旁观,只有置身其中才能感受其言外之意。

  在《盒子》里,他将所有她目光停留之处拍成了照片,也走访了她的朋友们,只为了收集关于她的记忆。然而,这些表层的关联虽足以支撑表层的交流,却无法勾勒出一个整体的她,因此,他总是被挡在她的世界外面。对她而言:“只有想象是可以完美的。而在日常生活里,即使出现了某种近乎完美的时刻,也会意味着它很可能马上就会变成令人沮丧的终结。”

  生活在故事以外,那是一个纯属于人的世界,蕴含着更丰盈的生命体验。AI可以讲故事,但只有人类才有生活。此外,生活也不只就物理层面而言,而是更为复杂的存在。《盒子》里的她是一个没有“现在感”的人,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在。她试图通过生命更持久的建筑来捕捉“现在”:“我把它,那个建筑,当作自己作为成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礼物,让它完整清晰具体地出现在一片废墟上,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拥有‘现在’了。”所以,她爱上了上个世纪20年代就已死去的建筑师。出于同样的原因,当建筑方案被否决,她就下线了。没错,不是死去,只是下线——头像熄灭,沉寂如死灰。

  脱落的幸存者

  “脱落”是赵松小说的关键词,本书里也多次提及:“甚至不需要什么随意地一击,只需轻轻地改变点什么,就会让一切松动脱落。”书中还提到“幸存者”的概念。《幸存者》中,办公室里加班的年轻人是被系统精确操控的AI,他是“幸存者”,是“唯一幸存的船员,除了长久望着没有边际的洋面,就是等待”。其他人都在拼命挣扎着上岸却又不能,而他在岸上即将被晒干。他们“都在煎熬”。结尾提到,恐龙时代唯一幸存的小型穴居哺乳动物,在洞中等待了1.5亿年,直到恐龙灭绝才登上舞台。

  悬停、脱落的瞬间,在赵松的小说里俯拾即是。他没有分析成因,判断利弊,而是默默注视,用剔透的笔触将包裹这些脆弱时刻的声、色、味一一捡拾、拓画。

  在这些悬停时刻,人是躁动不安的。《那个太平洋上的小岛》中,她在逃逸中弥补自我缺失;《我的眼睛如何融化》里,她在昏睡中陷入沉寂,在不安中渴望放纵;《瞳》中,“我”不想有负担,却渴望建立关联,只能拥抱陌生人……这些矛盾状态说明了脱落并不是孤立的。有关联才会有“脱落”,也只有脱落之际,人才会意识到一直存在的关联。

  人在脱落,却从未堕入深渊:《盒子》和《大理冰期》的女人消失了,《幸存者》的他滑向了寂静的虚空,《那个太平洋上的小岛》的女老板在尼泊尔重获新生,《豪华游轮》的萧穆决定去体验长时间漂在海上的感觉……人在船上会失去“时间感”,这很矛盾,我们既要获得“现在感”,又要屏蔽“时间感”,既要自由自在,又渴望被爱。因此,在荒野中,试探与蛊惑并存,人在对自我的否定中等待重生。

  值得留意,赵松书写现代人的精神状态,常与远古和宇宙关联:马桶间看到的白垩纪,卧室墙壁的月球投影,小岛上联想到的宇宙黑洞……考察远古,探索宇宙,通常被视作慷慨豪迈的人类壮举,即便感叹自身渺小的时候,也难掩征服者的骄傲与自豪。赵松笔下的人物,不是张扬的,而是内退的。如《那个太平洋上的小岛》中所说:“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连灰尘都算不上。”这不是自卑,而是无可奈何。既然如此,很多事情只有对人类自己才重要。

  来到荒野的初衷

  全书的开篇:“你们去荒野,为了看什么?”我们来到荒野,是为了寻找更坚实的存在,为了寻找幸福的感觉。幸福是感觉,那感觉又是什么呢?这在生物技术和人工智能极速发展的今天,已成为现实。这样一来,“我”到底是什么呢?对AI的担忧,遮蔽了对“自我”的追问。这是人自己的问题,AI并不关心。

  在《盒子》里,她将建筑设计成盒子形状,模拟人在水底上浮时看到阳光在水中散开那一瞬间的印象。当然可以通过图像看这座“发光的盒子”,但那种“温暖而又惬意的宁静”,只有置身空间里才能感受。这就是“我”的存在,即便切断关联,感觉也不会消失。

  《极限》虚构了一个未来世界:人类摆脱了身体束缚,可以申请“脑存在方式”。彼时,人的感受力、直觉力、想象力、超感力能用脑波理论描述峰峦景观。一切可以用科学描述,换言之,一切都逃不开科学的描述。

  机器人会无聊吗?在无须执行任务时,机器人会发呆或做白日梦吗?机器人体会不到恐惧和欲望的消退。既然AI无法感受,那么,它会猜想吗?它有必要猜想吗?回到“AI能否取代小说家”的问题,一个无法感受也不需要感受的“人”,如果不为了取悦人类,还有必要写作吗?但小说真的只是为了娱乐吗?

  电影《机器人管家》讲述了机器人为了获得人类身份而付出了毕生努力的故事。这仍在取悦人类,加重了人类的自大,以至于忽视了人本身也在变化。《极限》提到,一个换掉大部分内脏的“人”,本身就失去了很多过去。在完全被高度设计规制化的世界里,发生过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没发生和不可预料的。试想,在万物互联、人机共生的未来,人还会是今天的样子吗?彼时,机器人还会渴望成为一个需要AI支撑的人吗?

  《极限》中,N教授科学地阐释了“极限理论”和“意念同频”。在这段文字里,人类的未来与历史重叠:对灵肉的思辨,对永生的追求,对末世的恐惧,对意念传导的迷恋……一切都古已有之。赵松小说里,他联通了白垩纪、月球、黑洞与未来科技,与现代都市构成一个亘古不变的世界。在这里,我们悬停、脱落,内退到只剩下感觉的存在。这是瓦解,也是释放。在这里,没有任何力量能掌控我们的意识,我们的意识就是“宇宙的投影”。

  AI能取代人类吗?这个问题的诞生,表明我们已将人物化为工具,忘记了人之为何,也忘记了我们来到荒野的初衷。这正是小说的起点。小说和哲学在不同层面追问人类的终极问题,也许没有答案,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看到人的意义,这也是小说的意义所在。

责编:张晓楠
审核:徐晓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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