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来信

  洪兆惠

  李念发来微信:能到我的工地看看吗?没头没尾,就这一句。

  大学毕业后,我们不曾见面。读研时加过微信,加过之后也未联系,逢年过节问候一下都没有。不过,我了解她的情况,由历史转到考古,先硕士,后博士,工作后去山城考古,一待一年多。导师说她是田野挖掘的一把好手。一个考古点,待个十年八年,稀松平常,而且她的考古点在大山里,我无法理解,人怎么能这么活着?

  她了解我吗?我不清楚。我和李念,历史学院同届同班。她苦读文献典籍,钻研石刻碑碣,而我身在历史心在文学,考研时转行,读文艺学。毕业后追求活得尽兴,天南地北,随性闯荡。我在柴达木盆地徒步旅行,在伊犁河谷种过薰衣草,在香格里拉开过出租,这不,收到她的微信时,我刚到三亚,正琢磨着怎么做一个流动商贩。我在经历各式各样的人生。

  我沉默了三天,不回微信,直接飞过去。换高铁,打出租,11月19日下午1点到了砬子岭山城。天很冷,但山里无风,阳光温暖,我可以脱去羽绒服只穿毛衫。李念的工作区在高台上,台下小溪,溪水清澈,折射着阳光。台上两趟简易房,白墙红瓦,塑钢玻璃窗,头趟房门在房山。一个姑娘在门前刷碗,我说找李念,她就冲着后排房大声喊“李老师,来人啦”,十分爽快。

  李念从两趟房中间出来,不惊,淡然,好像知道我来。她对姑娘说,我同学。我说,招之即来。她说,必须这样。她还是她,声音清脆,亮亮的,眼睛灵动,透着聪慧和朝气。她又说,一定没吃饭,我点头。她让姑娘下碗挂面,放些绿菜叶。

  饭后,李念领我进了前趟房,那儿的北侧间壁成一大一小两个文物储藏间,南侧一个大厅,一张长木台从门到里,台上散落着陶片和破碎瓦当,几个民工坐在木台前比对残片。我们停在一个民工旁,民工趿拉着鞋,很闲散的样子。他一手一块陶片,举在眼前,试图对上茬口。她说:“很枯燥的,十天半月拼不出一件,考验人的耐心。”我戏言,哪天累了,也来这儿拼接陶片。她说:“别哪天,最好现在——我不信你能坐得住。”我调侃,坐不住也得坐,修炼嘛。

  我们进了那个小的储物间,台上放着各式各样复原文物,她指着一个陶罐,它由5块碎片复原而成,碎片灰色,其他白色,白色为石膏,占罐体一半。她说:“这件拼了两个月,终于复原。”我脱口问:“谁拼的?”她答:“我呀。”两个月你就做这个?她像知道我心里想的,瞟了我一眼,感觉她眼里有光,因为那光,她眼睛才亮亮的。

  她说:“在我手中活了,那种满足,别人很难体会到,恰恰是它,我才真正安静下来,没有焦虑了。”她看那件文物,又说:“我知道自己应该做啥,一生一件事,做到底,足够了。”

  我问:“在这儿要待多久——”

  她说:“十年八年,也许更长。”

  这些考古的,嘴上的十年八年,就像一早一晚。吃饭时,那个下挂面的姑娘和我说,队长有事一离开,考古现场就交给李念。在现场挖出每样东西,李念都得在第一时间按顺序编号,装进塑料袋里封好,并在本上记下。晚上还得熬夜,这一天工地上的事,一点一滴都要记录。李念比谁都累、都忙。在她眼里,我和李念不光是同学,不然她不会说这些。

  我们来到她的办公室,那儿不足10平方米,一张小桌,桌上铺着一张手绘的发掘现场图。桌旁墙角放着几个编织袋,里面装着陶片。她把现场图叠成几折,放在编织袋上,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方形纸盒,打开,里面一个玉璧,老酒黄色,温润。“看,我挖的宝贝。”她食指拇指捏着,冲向窗户,透着玻璃光泽。

  我说:“值好多钱吧?”

  她回头看我,说:“说啥呢?”把玉璧放进纸盒,盖上,故意生气的样子。“不给你看好了——你不知道考古的想啥,我们想的是,文物传递着什么。”

  我嘿嘿地笑。

  她又打开纸盒,说:“我让你看玉璧上刻着的字。”

  我凑上前看,那上刻着一个“大”字,像用刀尖钉尖硬生生刻上去的,感觉刻字的手因用力而颤抖。我问“大”字啥意思,她说现在看是“大”字,2000年前可能是某种符号。说着,她又从抽屉里拿出5块陶片,每块陶片都刻着一模一样的“大”字,解释说,这6件是从山城不同的地方挖出来的。我问能猜测出点什么?她说,考古要讲证据,不能随便说。

  我逗她,说:“也许你2000年前活过,刻下这字,让现在的你找回记忆。”

  她说:“有些东西,想要复原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个啥样的人刻下这个,2000年后,我遇到它,怎么说,这也是缘分。它可能无解,永远是谜,但它确实让我不能放下。”

  她感染了我,我又不知说什么,沉默。

  她说:“我让你来,想和你说很多话,可你来了,我话没了。”

  傍晚时分,我们来到山城东城门,那是她的挖掘工地。那是一个山口,南北山梁蜿蜒伸展,环抱山谷。东门设在山口,它南侧是门壁,由门壁向里延伸出的筑墙已经呈现出原貌。工地现场用铁网围着。我想用手机拍下,她阻止,说刚刚挖掘,还不能外传。

  李念领我走出山口,站到一块岩石上,从那往东望去,山外平地,无限开阔。再远处,一条山脉隐约可见。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原野上,静谧。远古先人是不是也像我们这样,落日时,从山城向远眺望?

  她说:“每晚我都在这儿,站一会儿,看一会儿。”

  我说:“你的仪式。”

  她说:“有时恍惚,好像在看2000年以前。”

  我说:“你的田野不是空间,而是时间。”

  她说:“没那么玄——你走了,还会记着这个地方吗?”

  长时间沉默,转头看她,她也看我。我说:“怎么不会?”

责编:闫尚
审核:徐晓敬

PC版

Copyright © 2024 lnd.com.cn 北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