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之外

  肖复兴

  在北大荒有一段时间,我的女朋友在三队,离我们二队很近。那时候,我已经从二队调到农场场部中学当老师,休息日,常去三队和女朋友相会。一待很长时间,总在夜半时分恋恋不舍告别,便就近踏月直奔二队。摸到男知青宿舍,找到宗义的炕头,不由分说,把他拍醒。他睁开惺忪的睡眼,一见是我,二话不说,让我钻进他的被窝,俩人挤一宿。下雨或下雪天,炕烧得很暖,被窝里很暖。

  宗义和我是中学同学,我们一起乘坐同一列绿皮火车,从北京到北大荒,友情自不待说。那时候的朋友,就是这样,你无所顾忌,他倾其所有。

  我常会想起,那时候朋友之间的友情,不只是一泓温暖的湖水,还能够漫延出朋友之外,一样打湿朋友的朋友或家人。

  还是在北大荒,1974年初春,我回北京当老师,临离开北大荒前的那个夜晚,女朋友来农场场部送我。第二天一清早,我要坐长途车到福利屯火车站,晚上没地方住,老朱让我住在他的宿舍里。老朱也是我的中学同学,也是坐同一列绿皮火车从北京到北大荒的多年的朋友,自然没话说。但我的女朋友住哪儿呢?一下子犯了愁。老朱却早早对我说,这有什么难的!他让我女朋友住在他女朋友的宿舍里。我没有想到。我和老朱的女朋友虽然认识,但毕竟不像和老朱那样熟,有着从中学到北大荒这么多年的交情。老朱和他的女朋友都在农场宣传队,前一天刚好要下队演出,便把他们男女宿舍的两把钥匙留下来,由他人转交到我的手里。这一份信任,已经超出老朱和他的女朋友两人的了,因为这要得到宣传队所有人的同意和认可。

  这便是友情的溢出效应,如水漫延出朋友之外。那天晚上,走进宣传队的宿舍,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很有些说不出来的感动。那天夜里,下起了绵绵春雪,第二天清早离开时,细雪纷纷,还在飘洒,漫天皆白,清冽而温柔。

  我回到北京两年后搬家,新家宽敞许多,只是后墙皮脱落,修补需要水泥和沙子。沙子,刚刚认识的邻居家的小伙子,好心从河边帮我弄来不少,推着一辆平板三轮车送到我家。但水泥一时难找,也根本没有卖的。建国也是和我一起从北京到北大荒的朋友,我们是小学同学,两家住得近,上学时就常有来往。当时,建国还在北大荒,来信让我找他的父亲,说他父亲正在建筑工地负责守夜,工地肯定有水泥。我便厚着脸皮找到建国的父亲,求他帮忙弄点儿水泥。他面有难色,但还是点了头。几天之后,他弄出半袋水泥。我知道,他是冒了风险的,为的只是他儿子的朋友。

  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搬家到和平里,想买个五斗橱,转悠到菜市口附近的一家家具店里,看到一个样式和价钱都挺合适的五斗橱。那时候,五斗橱是紧俏货,而且要工业券,大小不同的家具,要不同数目的工业券。我身上带的工业券不够,如果回家取,路远,来回一折腾,生怕好不容易见到的五斗橱被别人买走。

  忽然想到,弟弟的同学魏铁锌家就住在校场口,离家具店很近。魏铁锌和我弟弟是好朋友,爱屋及乌,和我也很熟,他常到我家里来玩,我也偶尔到他家玩。于是,轻车熟路,我骑车来到校场口,径直走到他家小院,叩响房门。正是大中午,家里只有魏铁锌的妹妹一个人在午睡,生生被我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见是我,立刻觉得一定有事,忙关切相问。我说清买五斗橱需要点儿工业券,她开始翻她家里的抽屉,终于找到几张工业券递给我。那时候,她还是个中学生,见过我,并不很熟,但她知道她哥哥和我弟弟是好朋友,和我也是好朋友。朋友,就像糖葫芦串,这样串联在一起,黏合在一起。朋友之间的友情,便这样如春天飘下温暖而湿润的雨,不仅淋湿我的脸庞,也捎带脚地淋湿了她的衣襟。

  我常想起他们。我的朋友,和朋友的家人,以及朋友的朋友。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常说一句俗话:秦桧还有几个朋友呢!没错,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人这一辈子,无论是谁,都离不开朋友。所谓独木不成林,在你的人生影集中,不可能只是你一个人,孤舟蓑笠,独钓寒江。

  浮世云无定,流年水不还,在世事沧桑变化中,旧交耐久,即便并无旧时的鸥盟或歃血为盟,却如老树无言,能够为你遮阴,甚至遮挡风雨。老话说是风雨故人,风雨是故人友情的成长背景。我曾经打过这样一个比喻:旧交就如一把老红木椅子,虽然式样不新,老态龙钟,却有着在漫长岁月风雨中打磨下的厚重包浆,最为结实耐用,可以让你年老之后倚在上面,聊聊天,怀怀旧,品品茶,品出人生别样的滋味。

  所以,我特别喜欢放翁的一句诗:旧交只有青山在。在我看来,旧交除了老朋友,还应该包括老朋友的家人以及他们的朋友,合在一起,才如青山连绵,长在常青。

责编:闫尚
审核:徐晓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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