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群
庆山,地处古雍州新丰县,今陕西省临潼县,是一座充满神秘色彩的山。作为山体,在唐武则天以前的历史文献中未见记载。直到垂拱二年秋季,一场暴雨雷震之后,在新丰县东南露台乡,有山体从地下涌出,“高二百尺,有池周三顷,池中有龙凤之形、禾麦之异。”(《旧唐书·五行志》)武则天认为是祯祥之兆,命名为庆山,新丰县改称庆山县,按照皇家寺院规制建造庆山寺,与法门寺并盛一时,故有“东庆山、西法门”之说。神龙元年武周终结,李唐恢复国号,唐中宗复位,庆山县的名称改回新丰县。开元年间唐玄宗重修庆山寺,建有地宫。天宝七载新丰县并入会昌县,更名为昭应县,缘于唐太宗昭陵屡有征应。会昌年间唐武宗大规模灭佛,毁掉许多寺庙,遣散和尚,庆山寺也未能幸免。但开元年间修建的庆山寺地宫未被发现,得以避过灾难。大中祥符七年,宋真宗敕令在东京城建成皇家道观“玉清昭应宫”,翌年为了回避“昭应”二字,将昭应县改称临潼县,因城东有临河、西有潼河而得名。
正是这样一座名山,虽然在历史典籍中记载丰富,但在现实中它更像是一个虚幻的传说,追踪故地,渺不可寻。直到1985年5月,临潼县新丰镇姜源村村民在村边一块台地上挖土烧砖,入地五六米深处挖出一座“古墓”,后来确认为一处寺庙的地宫,距秦始皇兵马俑坑约4公里。它是哪座寺庙呢?最初地宫中未见文物证据,很难辨认建造年代。后来许多文物陆续找回,确定地宫为唐代所建。直到某天,有村民送来一块石碑,碑首刻着“大唐开元庆山之寺”,碑首右侧刻着《上方舍利塔记》,碑文有500多字,最终确认它是庆山寺的地宫,唐武宗灭佛毁寺时的幸存之物。
再说“庆山涌出”之事,前文已经提到《旧唐书·五行志》的描述,《新唐书·五行志》的内容与其大致相同,只是山涌的时间、地点更为明确,记为“垂拱二年九月己巳,雍州新丰县露台乡”,池水由“池周三顷”写为“池周三百亩”,山高由“二百尺”写为“二十丈”。《新唐书·则天皇后本纪》还增添了新的内容:“(垂拱二年)十月己巳,有山出于新丰县,改新丰为庆山,赦囚,给复一年,赐酺三日。”两唐书《地理志》均记载垂拱二年新丰县改称庆山县,及神龙元年恢复故名,但均未提到山涌及新丰县改名的原因。《新唐书·后妃传上》高宗则天顺圣皇后武氏有记:“新丰有山因震突出,太后以为美祥,赦其县,更名庆山。荆人俞文俊上言:‘人不和,疣赘生;地不和,堆阜出。今陛下以女主处阳位,山变为灾,非庆也。’太后怒,投岭外。”
《资治通鉴·唐纪》相关文字与两《唐书》大同。再如宋乐史《太平寰宇记·昭应县》写道:“县即汉新丰县之地。垂拱二年以新丰县东南三十里有山涌出,因改称庆山县。神龙元年复为新丰县。天宝初,玄宗每岁十月幸温汤,岁尽而归,以县去汤泉稍远,四年析新丰置会昌县。后以太宗昭陵之故,数有征应事,宰臣称贺;至七载十二月改为昭应。”再如宋·程大昌《雍録·温泉》亦如《太平寰宇记》,记有唐玄宗“每岁十月幸温泉”的旧事。又在《雍録·县郡》列有新丰县,文中注道:“唐为庆山,又为昭应,本朝为临潼。”又在《雍録·兴庆池》记有程大昌质疑“庆山涌出”真实性的评论,以及唐名臣魏征之子魏叔璘被害的故事。(见后文其二)再如宋·宋敏求《长安志·临潼》记有“庆山涌出”的故事,又记述新丰县域变化的过程,讲得非常详细。《长安志·庆山》写道:“在县东三十五里,唐垂拱二年涌出。”再如元·骆天骧《类编长安志·山》记有“庆山涌出”的故事,内容与《长安志》相同。
那么,武则天为何对“庆山涌出”之事如此重视呢?事件本身是否有作伪之嫌?对此本文略述如下。
其一,武则天重视山涌之事,只是她建立“神皇授命”舆论的一个步骤。何谓神授呢?比如《宝雨经》写道:“汝于是时受王位已,彼国土中有山涌出五色云现。当彼之时,于此伽耶山北亦有山现。”有言此段乃唐代僧人篡入,无论如何,你看其中“有山涌出五色云现”,是否与“庆山涌出”非常契合?至于武则天时作伪之事,史书中记载很多。比如《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即写道:“(载初元年)有沙门十人伪撰《大云经》,表上之,盛言神皇受命之事。制颁于天下,令诸州各置大云寺,总度僧千人。”又见《旧唐书·薛怀义传》写道:“怀义与法明等造《大云经》,陈符命,言则天是弥勒下生,作阎浮提主,唐氏合微。故则天革命称周,怀义与法明等九人并封县公,赐物有差,皆赐紫袈娑、银龟袋。其伪《大云经》颁于天下,寺各藏一本,令升高座讲说。”今人认为《旧唐书》这些记载未必准确,篡改佛经本义的文字,只是在《大云经疏》中。但在《大云经》颁布天下的第二年,武则天改国号为周,改元天授,正式称帝。
其二,“庆山涌出”之事发生后,即有俞文俊质疑此事非祯祥,实为凶兆。如《旧唐书·忠义传上》写道:“时又有俞文俊、王求礼,亦以直言见称。俞文俊者,荆州江陵人。则天载初年,新丰因风雷山移,乃改县名为庆山,四方毕贺。文俊诣阙上书曰:‘臣闻天气不和而寒暑并,人气不知而疣赘生,地气不和而塠阜出。今陛下以女主处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隔塞而山变为灾。陛下谓之庆山,臣以为非庆也。臣愚以为宜侧身修德,以答天谴。不然,恐殃祸至矣!’则天大怒,流于岭外。后为六道使所杀。”还有一位受害者是魏叔璘,他是魏征次子,《旧唐书·魏征传》记载:“叔璘礼部侍郎,则天时为酷吏所杀。”《新唐书·魏征传》记载:“武后时,为酷吏所杀。”实为私议“涌山”之事被人举报,惨遭杀害。《两京道里记》写道:“庆山涌出,初时六七尺,渐至三百余尺。居守以闻,百寮毕贺。给事中魏叔璘窃戏曰:‘此平地生骨堆耳,何足可庆?’或以上闻,坐赐死。识者谓叔璘窃语是被戮,故祸不及家,止身而已。”
其三,宋·程大昌认为,“庆山涌出”之事,实为武则天作伪,唐代此类事情不少。《雍録·兴庆池》写道:“唐事诞妄,固有类此者,武后改新丰县为庆山县,其说曰,后时尝因雷雨涌出一山,故取以为名也。而其何以辄涌也者,不言其以也,此即在位小人共加传会也。至《两京道里志》则言其详矣,曰:‘庆山涌出,初时六七尺,渐高至三百尺。’则非一日骤为三百尺也。自六七尺日日垒增至三百尺,是积力为之,非一夜雷雨顿能突兀如许也。此为人力所成,大不难见也。其时有给事中魏叔璘者窃为戏言曰:‘此平地生骨堆耳。’后闻赐叔璘死。夫近臣窃议,尚且见杀,则役人施工者,安敢诵言其以乎?以国力之盛,为人所不敢窃议之役,则虽一夜穿井至深百尺,尚其可能,则平地垒土为山及二十丈,岂其难耶?《南部新书》曰:‘天后时有献三足鸡者,左右或言一足伪耳,天后笑曰:‘但令史册书之,安用察其真伪。’鸡之多足,即山之涌出者也,书其事者皆唐臣,安敢明证其伪也?此古今符瑞之凡也。”
其四,最后补记几件相关的故事:一是新丰县改为昭应县的原因,前文谈到,《太平寰宇记·昭应县》记有“后以太宗昭陵之故,数有征应事,宰臣称贺;至七载十二月改为昭应。”唐太宗昭陵的传奇故事很多,如《新唐书·五行志》记载:“至德二载,昭陵石马汗出。昔周武帝之克晋州也,齐有石像,汗流湿地,此其类也。”又如《佩文韵府·石马汗》记载:“潼关之战,禄山将崔乾祐领白旗军左右驰突,又见黄旗军数百队,官军潜谓是贼,不敢逼之。须臾,见与乾祐斗,黄旗军不胜,退而又战者不一,俄不知所在。后昭陵(注:唐太宗陵墓)奏:是日灵宫前石人马汗流。”唐·杜甫《行次昭陵》诗云:“玉衣晨自举,铁马汗常趋。”二是俞文俊直言顶撞武则天,被流放到岭南后,为六道使所杀。关于“六道使”,《资治通鉴·唐纪》有记:“或告岭南流人谋反,太后遣司刑评事万国俊摄监察御史就按之。国俊至广州,悉召流入,矫制赐自尽。流人号呼不服,国俊驱就水曲,尽斩之,一朝杀三百余人。然后诈为反状,还奏,因言诸道流人,亦必有怨望谋反者,不可不早诛。太后喜,擢国俊为朝散大夫、行侍御史。更遣右翊卫兵曹参军刘光业、司刑评事王德寿、苑南面监丞鲍思恭、尚辇直长王大贞、右武威卫兵曹参军屈贞筠皆摄监察御史,诣诸道按流人。光业等以国俊多杀蒙赏,争效之,光业杀七百人,德寿杀五百人,自余少者不减百人,其远年杂犯流人亦与之俱毙。太后颇知其滥,制:‘六道流人未死者并家属皆听还乡里。’国俊等亦相继死,或得罪流窜。”三是1985年5月庆山寺地宫文物出土,而在两年之后即1987年4月,另一座名寺法门寺地宫也被发现。两座唐代名寺地宫,竟然在千年后先后被发现,确实让人称奇。
责编:张晓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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